寡嫂難追
第2章
他一連好幾天睡在外院。
他期望她能哄他。
可她卻說一次不忠,終生不用。
一場冷戰由此爆發。
紀望昫如今是當家人,下人們看著風向不對,逐漸慢怠何妙音。
一日我晨起請安,不巧碰見,被他攔住了去路。
「你每日早起兩刻鍾,就是為了避開我,對嗎?」
我抬頭:「既然知道,就該識趣。」
他瞳孔微縮,面上仍然擠出一個笑容:「肚子大些了,人卻越來越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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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廚房送去的吃食不合口?」
我笑盈盈地看向他:「是不太合口,最合口的是何妙音的肉,你能為我取來嗎?」
他一愣,被我擋開。
他像狗屁膏藥似的快步追上來,非讓我等他一炷香,他有東西要給我。
前腳剛走,後腳天上炸響春雷。
我和茗兒忙躲進一旁的逐風亭。
「奶奶在念什麼?」
我在數著時間,一炷香過去,他沒有來。
可雨已經下了,鵝卵石子路生了青苔,沾上泥水更易滑倒。
於是我等了一炷又一炷香。
等到屋裡的丫頭送傘來,也不見他身影。
片刻功夫實在不至於失約,難道出了什麼大事?
我讓茗兒去他院裡看看,自己舉著傘,一步一小心地往回走。
半個時辰後,茗兒憤然告訴我。
早上何妙音知道了我們見面,故意淋雨生病來爭寵,他急著出門找大夫,耽誤了我的事。
片刻功夫,竟也不能先來後到麼?
何妙音會淋雨生病,難道我不會滑倒流產嗎?
我真蠢。
何妙音有一句話是對的:心疼男人倒霉一輩子。
「這是三爺給奶奶的。」
一個牛皮紙封著的小包裹。
我的手輕輕一松,火舌瞬間吞噬了包裹。
10
一場風寒,三房又恢復了往日的甜蜜。
何妙音說女子要有自己的事業,紀望昫就大手一揮,在江南府最貴的地方給她開了一間酒樓。
盤大菜少,錢多吃不飽,還收服務費。
茗兒一天去店門前晃三回,回來就和我蛐蛐這店開不久。
我近來常常臥床,頓頓要喝保胎藥。
茗兒以為我是氣的,變著法幫我解氣,其實是當年在青樓落下的病根。
這個孩子,真的來之不易。
月末收賬,我發現私賬上有一筆五千兩的虧空。
紀望昫主動前來認賬。
他說錢暫時挪給何妙音開店了,等她經營狀況好起來就還我。
茗兒瞪大了眼睛,那店能回本?
那要是回不了本,錢是不是就不還我了?
紀家商賈傳家,開店之前要所有主管事共同測算可行性、流水、利潤。
然而何妙音卻能繞開這一套流程,任性妄為。
我之前太信任紀望昫,連錢財也不分彼此,讓他能拿著我壓箱底的錢去討好賤人。
「我不想等,你還我兩千兩,那三千兩我不要了。」
紀望昫一肚子的準備全部落空。
「兩千兩倒是可以現湊,怎麼你如今這樣大方?」
藥勁上來,我昏昏欲睡:「噢,三千兩是當初你為我贖身的錢,早該給你的。」
一時間,他竟坐不住,直接越過屏風掀簾而入,握住我的手腕。
「什麼意思,你要與我清算?」
可我靠在枕畔,失去了意識。
11
我回到十二歲被抄家的時候。
祖父叔叔被判斬首,其餘男丁為奴流放蠻夷,女眷淪落教坊司。
教坊司的妓子名籍在冊,無法贖身。
我十六歲從裡面出來時,家裡眾姐妹都已亡故。
集香樓的東家在官府有些門路,我使盡了渾身解數搭上了他,讓他挖我過去做頭牌。
說來好笑,我從一個青樓跳到了另一個青樓。
在集香樓,我碰見了紀望昫。
做東的人喝多了,非要我當眾跳西域的脫衣舞。
他說脫衣舞太過直白低俗,反失美感,解了我的困境。
後來,他常要我單獨作陪,談天喝酒,下棋作畫。
他送我鸚鵡,教我如何讓他送書傳信、調笑解悶。
他真心誇我:「你的字倒不俗。」
我詫異,人人都說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其實那些多是教坊司學的。
隻有書法是自小練的,師從當世鼎鼎有名的方大家。
「說來大人不信,方大家是我師父。」
他沒有嘲笑我。
那天晚上,我們對月飲酒,相擁而眠,道盡彼此的身世。
江南府首富三公子,稍微費點心思,就幫我查到了當年的卷宗。
他說朝中風向變了,我家的案子要重審。
父親兄長積極聯絡,收集證據。
案子重審期間,卻傳來噩耗,父兄親族在流放地一夜之間被人滅了口。
我僥幸活下來,把父兄託付給我的證據,轉交給了紀望昫。
他擔心我的安危,想為我贖身。
三千兩銀子,可以買十多個姨娘。
買一個我,對於一個不得寵的庶子來說,不是劃算的買賣。
紀望昫讓我等他五天。
東家潑我冷水,樓裡多少姑娘都是信了男人這句鬼話,最後傷心又傷身。
我信他又不信他。
我信他想贖我,不信他能拿出這麼多錢。
所以,隻要他來,我願意自贖。
床板夾層裡,我早兌好了三千兩銀票。
第五日夜深,他帶著兩千兩銀票,並幾個田莊和幾十兩散碎銀子,風塵僕僕地敲開了門。
他說:「抱歉,久等。」
他的全部家當,都掏給了我。
如果這不算愛,那什麼算呢?
我銷毀奴籍的那天,我家的冤情也徹底昭雪。
他和我一樣高興,我們買了個大西瓜,他一半我一半。
我們坐在樹蔭下,把腳蹚進陰涼的河水裡,粗魯地啃著瓜。
滿眼裡隻有彼此。
他陪我翻越崇山峻嶺,給家人收屍。
站在簡陋的墳堆前,他跪下磕了三個頭。
鄭重地告訴我父兄,他會做我的親人。
我在這世上,終於有了依靠。
可是返程奔波,望昫染上了障毒。
他一直忍著不說,硬生生拖到上元縣才一病不起。
「我S後,你拿著我的信,去金陵紀府,說是我的未亡人。
「我雖是庶出,家裡總會補償你一點的。
「你收下,權當日後的嫁妝。」
我大哭。
上天對我如此刻薄,竟要把他也從我身邊奪走。
我不信邪,一本血經一步一叩求來一條生路。
病愈後他回到家族,籌謀未來,許諾我過上好日子。
我滿心希冀,以為他身邊永遠有我的位置,所以心甘情願陪他做一出大戲。
假借良家身份,嫁給他二哥衝喜,幫他佔住二房的財產。
他二哥是活不成的,兄終弟及合乎情理。
可這出大戲把我也诓了進去。
我被诓進了二奶奶的身份裡,诓進了世俗禮教中,诓進了律法嚴刑下。
他牽起了別人的手,全然忘記我還在籠中。
我不貞不潔,不賢不孝,除了安分守己,我已別無選擇。
這就是他給我的好日子。
我真的一直在等他的好日子。
可是他的好日子都給了另一個人。
12
醒來後,枕上湿涼一片。
茗兒告訴我,枕下放著三千兩,剩下兩千兩他去湊。
「三爺還特意從京城請來了婦科聖手,要給奶奶保胎,就這兩天到。」
她言語又活潑起來,可見浪子回頭的確讓人心動。
下旬是清明,我去給二爺上墳。
紀家二爺紀望暄,曾是紀家的當家人。
我和他相處有限。
印象裡他總歪在床邊看書,表面溫和,眼神卻凌厲。
我和鈴哥鬥嘴時,他才會輕笑幾聲。
闔眼前,他叮囑我:「拿一個淨瓶,裝清明節當天的露水,折一支柳樹和一簇桐花插上。」
他對我不壞,我都照做了。
露水是我天蒙蒙亮就起來收集的,桐花和柳枝都是茗兒爬上枝頭挑的最粗壯的條。
拜祭完,紀望昫冷不丁鑽進我的馬車。
「準備的這樣齊全,你真把自己當他的未亡人?」
人一旦刻薄,多半是在咕嚕嚕往外冒酸水。
「我倒是想當你的未亡人,你願意去S麼?」
他被我噎了也不生氣,笑嘻嘻地摸我肚子:
「你忍心讓孩子一出生就沒爹嗎?」
他生了一雙鳳目,笑起來微微眯著,眸光盈盈,非常惑人。
我偏開頭。
他固執地掰回來。
趁我不備,他不知從哪摸出一支玉镯,套在我手腕上。
「特意去開光的,保你平安生產。
「快說喜歡!」
「不喜歡。」
镯圈卡得SS的,我愣是沒褪下來。
他得意地勾唇。
13
何妙音在堵我,可惜紀望昫半路就下了車。
她沒捉到。
酒樓虧損速度比耗子打洞還快,縱然紀望昫不說什麼,老夫人也會訓斥幾句。
以她的脾氣,定然作鬧,互生嫌隙太正常。
我早發現,紀望昫隻會在吵架之後來找我。
過了幾天,她丟給我一卷冊子。
「我打算開個女私塾,給這世界上的女子開智。」
這我倒不意外,意外的是,她居然對我說:
「現在給你個機會,跟我合作。
「如果成了,私塾賺的錢我分你三成,你再也不要纏著我丈夫了。」
我停下腳步:「怎麼合作?」
「你給我做活招牌。」
她下巴一挑:「你打掉這個孩子。」
「女子喪夫再嫁理所當然,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非要生下遺腹子,賴在夫家守節,其餘的女子也會被連累喪失自由。」
這話聽著好似有些道理。
我撫鬢沉思。
翠綠的镯子在陽光下通透純淨。
她一把扯過我的手,聲音尖利:「怎麼會在你手上!」
「望昫說,專門給我保胎的。」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她咬牙切齒地望著我,突然將我狠狠一推。
「鐺」的一聲,镯子磕在池邊太湖石上,瞬間四分五裂。
我腳下不穩,滾落池中。
鮮血順著我身下,在水中漸漸暈開。
我分不清刺痛和冰冷哪一個更襲人。
但我想,我就快自由了。
14
我流產了。
外間老夫人和紀望昫在爭執。
隱隱約約聽到他說:「這個孩子留著也無用。」
好像那個給我帶上镯子,祝我平安的不是他。
老夫人發了好大的火,堅持處理何妙音,否則就要把她直接送官。
我也沒想到,到最後為我主持公道的,竟然是素來看不起我的老夫人。
當夜傾盆大雨,何妙音連夜被送到了城外的宗祠。
屋裡藥罐子煮得咕嘟咕嘟,氤氲著苦氣。
茗兒看著爐子守著我,一如當年我守著紀望昫。
我剛出小月,茗兒卻不見了。
紀望昫走進來,身後兩人架著茗兒。
她閉著眼,臉蒼白得可怕,鮮血順著她的裙子淋淋漓漓,淌了一路。
我撲過去,顫抖著摸她的臉,叫她的名字。
「她沒S,隻是成了廢人。」
他鬼魅一般冰冷縹緲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這都是替你受過。」
他按住我的肩膀:「你不該故意激怒她,陷害她!」
「更不應該拿你的肚子去陷害她!」
茗兒的血還沒止住,我甩開他,叫看門的小廝快去找大夫。
他捏著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要把我的骨頭捏碎,強逼著我直面他的眼睛。
「碰碎的手镯,根本不是我給你的那支」
他掌中的斷茬鋒利異常,泛著幽幽的光。
這些手镯碎茬原本都已沉入水底,為了她,他不知道費了多少功夫打撈上來。
御用的琉璃匠人,對著天書一般的文字,添加藍綠銅礦,夙興夜寐才制成這麼一個似玉非玉的镯子。
是他預備送她的定情信物。
而我的那支,不過是寺廟上香的隨贈品。
就像專門為她請來調理身體的婦科聖手,卻說是特意為我保胎的。
既然我隻是搭頭,為什麼還要我對虛偽的做作感恩戴德?
因為我愛你,就該自欺欺人嗎?
他眼裡怒火迸燃。
我試圖從中尋找一絲曾經愛我的痕跡。
真的沒有。
還好我也已經放棄。
於是我挑釁地笑了:
「是我偷的。
「原來那竟然是你許她的定情信物。
「就是不知道,你是同誰定的情,是何妙音還是……她?」
他松開手掌,眸光微滯,啞著嗓子問我:「什麼意思?」
15
我挑眉詫異。
口口聲聲的白月光,照亮他整個少年時光的、不能錯過、不忍辜負的女孩子,皮下換了人,他竟然都瞧不出來?
這就是真愛麼?
不過如此。
何妙音自小驕橫跋扈,愛打抱不平,曾經出手教訓過欺負紀望昫的男孩。
兩人一起被罰跪過祠堂、一起放過風箏、逃過學……
後來何妙音隨父親遷到秣陵縣,再沒相見。
直到……她勾引太子臭名遠揚,他義無反顧地為她託底。
同樣是跋扈任性,真的何妙音總有幾分仗義,而這個女子卻是自私虛偽。
她汙蔑挑釁我,不過是想炫耀自己夫君的疼愛、地位的尊榮。
她即興創業,隻是想營造出不靠男人、和普通女子不一樣的堅韌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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