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渡

第1章

城外有個很靈的海神廟,每年都需要女子活人獻祭。


 


林家小姐也去許了個願,她求海神選我為祭女。


 


隻因她的心上人愛喝我釀的酒。


 


果然,祭神儀式那日,我被綁到了臺上。


 


1


 


我又一次被罰跪到深夜。


 


不遠處的房內傳出了嗔怪聲:


 


「活人祭海神一定很好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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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我們不能去看?!」


 


「來了少陽城,你都沒帶我出去玩過!」


 


說話的是將門千金女,林姝儀。


 


王爺衛祁軟聲細語地安慰著:「阿姝,那場面血腥,我擔心你會害怕……」


 


林姝儀躲不過他長臂的束縛,兩人的影子隨即交疊在一起,輾轉起伏。


 


我移開目光,在想他們說的祭海神。


 


少陽城外百裡處的海島上,有一座海神廟,相傳十分靈驗。


 


乞丐想求一生飽飯,下個路口就撿到一塊金錠;


 


姑娘想求得意中人,轉眼便有翩翩公子,春風一笑;


 


商人求財,訂單立刻暴漲;


 


……


 


就連當朝長公主都是海神廟的常客。


 


聽聞她求的是男寵多多,用之不竭。


 


隻不過,按照傳統,每年的夏至時節,需得三名女子獻祭海神,才可保來年繼續造福世人。


 


2


 


「酒娘!」


 


不耐煩的聲音重重拉回了我的思緒。


 


衛祁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下雨了。


 


電閃雷鳴,雨水順著額發傾瀉而下,我隨手抹了一把,跪的更深了些。


 


「你又怎麼惹阿姝不開心了?」


 


許是他想看清我的狼狽,把傘偏向了我一半。


 


讓我想想,她為何不開心的。


 


哦,因為今日她去酒樓,向我要一壇肉味的酒。


 


我說我釀不出來。


 


然後她就罰我了。


 


衛祁目光凌厲:「你最善釀酒,肉味的酒怎麼可能釀不出來?!」


 


我往前跪移兩步,躲開了他的傘。


 


他再次怒喝,聲音和一道雷同時落地。


 


「你現在都不和我解釋了是嗎?!」


 


解釋過的。


 


上一次,林姝儀來酒樓吃飯,被開水燙了一個膿泡,我解釋說是她自己澆的開水,結果被衛祁親手在後背上烙了一塊巴掌大的印痕。


 


上上次解釋,林姝儀還是來酒樓吃飯,從樓梯上摔下去崴了腳,我解釋說是她的鞋底故意抹了油,結果被他罰躺著滾樓梯十遍。


 


……


 


所以,解釋沒用的。


 


我算著時間,被林姝儀罰的兩個時辰該到了。


 


我試圖起身,卻又被他按了下去。


 


「繼續跪,跪到下一次雞鳴聲響起時。」


 


雨下了整整兩日。


 


下一次雞鳴聲響起,已經是第三日了。


 


3


 


酒樓的不遠處,是少陽城的唯一渡口,南風渡。


 


從南風渡去海神廟的船依舊是人滿為患。


 


我擠進船艙邊角,勉強能看清海面波湧,海鳥盤旋而上。


 


周身的香客大包小包,試圖以最豪闊的香火求得海神的眷顧。


 


而我帶了一壇酒。


 


如衛祁所言,我最善釀酒,人稱少陽城第一釀酒師。


 


我釀出來的酒醇厚馥鬱,不易醉人,卻能讓人如仙如醉。


 


希望海神也喜歡。


 


我學著眾人的姿態,三跪九拜,將願望宣於紙上,投進鹽池裡。


 


香客們拜神結束之後,多數人會到酒樓裡小酌一杯,散散從海上帶來的腥氣。


 


於是每到午後,酒樓裡亦是人滿為患。


 


我回去時,青兒著急地迎過來:「阿姐,王爺等你多時了!」


 


她一步一跟:「你跟他好好說話好不好?你淋雨罰跪受的風寒還沒好呢,經不起折騰了阿姐……」


 


青兒向來膽小。


 


我撿到她時,她搶了一條小奶狗的半塊饅頭。


 


小奶狗在後面追,她嚇得四肢亂飛,又怯生生地把饅頭扔了回去。


 


現在想想,依舊覺得好笑。


 


……


 


「笑什麼?看來身體並沒有青兒說得那般虛弱。」


 


衛祁的聲音倏然響起。


 


他坐在包廂裡,一杯青梅釀一飲而盡。


 


我抑不住胸前悶意,掩面輕咳了聲。


 


「這就裝上了?」


 


他輕嗤,眸中盡是審視。


 


我作揖行禮:「王爺找我何事?」


 


他眉梢擰了冷意:「你如今待我是何態度?!」


 


我不懂他的意思,幹脆沉默。


 


見我不語,他抬手一揮,一桌的菜餚悉數落地,碗盤碎裂在我的腳下。


 


「你今日去拜海神了?」


 


「許了什麼願?」


 


他問著,根本沒打算讓我答。


 


而是自顧自地道:「你拜海神,還不如拜我,畢竟你能不能嫁給我,不是海神說了算,是我說了算!」


 


4


 


他以為,我想嫁給他。


 


全少陽城的人都這樣以為。


 


三年前,我於南風渡旁賣酒為生。


 


生意難做,若是再遇上些地痞流氓,有時候隻能甩下酒攤,逃命要緊。


 


那日我正在逃,卻在倒地之際被人抱住,輕緩放下。


 


男子挺拔玉立,動起來卻勢如破竹,三兩下就將幾個流氓踩在了腳下。


 


他將攤上的酒一一聞過,掏出銀子:「這些酒我全要了。」


 


說完又指了指唯一的白瓷壇酒:「這是什麼酒?味道很特別。」


 


「回公子,是我家的招牌,青梅釀。」


 


「以後每日一壇,送到祁王府來。」


 


我才知道,他就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常勝將軍,少陽城的王,衛祁。


 


每日一壇青梅釀,我風雨無阻地送了三年。


 


……


 


「這幾日你為何不去王府送酒了?」


 


衛祁俯身低問,單手嵌住了我的腰。


 


我被迫向前半步:「青兒應該說過了,我前幾日雨中罰跪,受了風寒。」


 


「風寒?那你還能去拜海神?」


 


衛祁一字一頓,似乎是耗盡了耐心:


 


「承認吃醋了,就那麼難麼?」


 


「跟我服個軟,是能要你的命嗎?」


 


……


 


他以前不是這樣說的。


 


南風渡旁數家酒攤,他總直奔我而來。


 


有時被漂亮的姑娘半道截住,他清眸一緊,就把人嚇退了。


 


我問他,其實可以嘗一嘗其他的酒的,各家各有所長。


 


他卻搖頭:「我怕我的青梅釀吃醋,我永遠不會讓它吃醋的。」


 


有時我被擠了攤位,遇到蠻橫的,不得不妥協。


 


他知道了,便在旁邊蓋起一座酒樓:


 


「酒樓需要個掌櫃的,你來可好?


 


「就當我入個股,還請酒娘帶我發大財。」


 


……


 


歲月當真是一把無情刀。


 


三年時間,竟能把一個人換成了另一個人。


 


衣帶被解開,我掙扎無力,隻剩劇烈的咳嗽。


 


膝蓋的舊疤一摩擦,又滲出了血。


 


絕望之際,門被敲響了。


 


是林姝儀。


 


她撞門進來時,我已經被衛祁甩在地上。


 


他高坐在旁,以上位者的氣勢俯瞰著我。


 


「衛祁哥哥你在做什麼?你怎麼跟她在一起!」


 


衛祁起身,牽住林姝儀的手:「我來取青梅釀。」


 


林姝儀瞪了我一眼。


 


眉眼間卻透著興奮。


 


因為我躺在地上的菜汁碎盤子裡,手掌被瓷片劃得血肉模糊。


 


慘極了。


 


「她怎麼了?是醉了嗎?」林姝儀輕喃,拽著衛祁往外走。


 


回頭時她朝我無聲地張了張嘴,看唇語應是兩個字「賤人」。


 


衛祁雲淡風輕地:「應該是醉了吧。」


 


頭腦混沌間,兩人的聲音漸遠。


 


「青梅釀有什麼好喝的?!以後我學了親自給你釀。」


 


「釀酒很累的,我舍不得。」


 


5


 


青兒進門,看到我時哭得梨花帶雨。


 


「他們二人不是師徒嗎,為何那林小姐的陣勢跟王妃似的……」


 


我搖搖頭,示意這種話不可再說。


 


半年前衛祁回京城過年,失足落入護城河,被將門千金林姝儀救了上來。


 


聽聞為了救他,林姝儀脫去外袍跳下水,幾乎與他坦誠相見。


 


林姝儀對衛祁一見鍾情,但林家勢大,衛祁亦是,兩人若是結親,皇權不安。


 


見權衡不下,林姝儀著急地許諾,她可以不嫁給衛祁。隻要能隨衛祁入少陽城,入住祁王府,就夠了。


 


於是皇帝爽快應下,允了林姝儀拜衛祁為師的提議。


 


沒名沒分,林姝儀仍甘之如飴。


 


聽聞林家將軍,已然氣得許久不上朝了。


 


林姝儀入住祁王府當日,我問過衛祁。


 


「護城河的水很深嗎?」


 


他與敵軍水戰都能百戰百捷,怎會需要被人救?


 


他簡單回:「很深。」


 


「你對林小姐,也是一見鍾情嗎?」


 


「不然呢?以後王妃什麼待遇,她就是什麼待遇。」


 


我徹底泄了氣。


 


原來人心易變是真的。


 


毫無邏輯,不講道理。


 


……


 


青兒給我上好藥,我囑咐她去接一批貨。


 


是我訂的一批水晶鏡到了。


 


青兒止住眼淚:「阿姐還是放不下王爺對不對?」


 


她說這話,是因為衛祁曾經送過我水晶鏡。


 


我釀酒細致,容不得酒水裡有丁點雜質。


 


於是每次檢查,都要撐著眼睛看好久。


 


後來衛祁送了我一副水晶鏡,說是外域傳來的,能放大物體、聚光點火。


 


把雜質放大,如此我就不用那麼累眼睛了。


 


水晶鏡能助我看清酒裡的雜質,但人心的汙穢,永遠都看不清。


 


我看不清他。


 


6


 


伴著回憶和藥效,我睡了過去。


 


夢裡是我阿爹。


 


他才是少陽城的第一釀酒師。


 


自有記憶時,他便帶著我在南風渡旁賣酒。


 


賣完了,他總是朝著南風渡以北的方向,發好久的呆。


 


我問過他,在看什麼。


 


他搖搖頭說沒什麼。


 


正如我每次問他我娘呢,他總是搖頭說:「你沒有娘,但是有阿爹呢。」


 


臨終之際,他人已經糊塗了,一直反復念叨著:「我想把酒,賣到京城去。」


 


我才恍然,他一直看的,是京城的方向。


 


我記住了。


 


我要把酒,賣到京城去。


 


蹉跎三年,衛祁的回應總是「待時機成熟後,就帶你去京城」。


 


林姝儀來了之後,我又提過一次。


 


他徹底變了臉:「你就乖乖待在少陽城,哪裡都別想去!」


 


我試圖逃過,但一到城門口就被人攔下,帶到衛祁面前。


 


「想走是嗎?除非你S,或者我S。」


 


我喊著他的名字,反復求他。


 


……


 


「求我什麼?」


 


是衛祁的聲音。


 


他掰開我緊握的雙手,手上包了紗布,血還是滲了出來。


 


這麼疼,不像夢。


 


果然,我睜開眼睛,眼前真的是他。


 


神色難得的溫和。


 


「青兒去王府找我,說你發熱了。


 


「你可記得,上一次我發熱,發生過什麼?」


 


我手指輕顫。


 


記得。


 


一年前,酒樓失火。


 


衛祁領兵救火,燒壞的木匾迎空墜下,在他的後背上留了一道巴掌大的燒疤。


 


他渾身高熱,我照顧了整整一夜。


 


晨光熹微時,他醒了過來。


 


我掌心探向他的額頭,再沒有拿下來。


 


他牽著我的手,去撫他的疤,撫他的脖頸喉結,撫他的……


 


他說還有一種退熱的法子,問我願不願意試一試。


 


我說當然願意。


 


竟是書上寫的那種,鸞鳳合,魚水歡。


 


他在耳邊輕念,吻去了我的無措:「我會娶你……我要,娶你。」


 


……


 


此時想起那時情,像是一把屈辱的刺,橫亙在喉間。


 


我連話都說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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