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劍不負我

第2章

摸摸衣兜,沒任何可以回禮的東西,最後挑出身上最大塊的銀子,吩咐掌櫃:


 


「我出錢,今日讓你家廚子放一天假,麻煩你來給我們整一桌席。」


 


掌櫃黑著臉決定把這錢給掙了,鍾逍擠眉弄眼地給我豎起大拇指:「這禮我也喜歡。」


 


等吃飽喝足,我要回山裡,鍾逍急急忙忙跑回後廚,拿出鼓鼓囊囊一大包。


 


「你在山上不開火,硬餓著不行,這都是我剛做的包子饅頭,你帶著回去吃,我的手藝你放心。」


 


掌櫃的在隔壁桌嘀咕:「瞧瞧,我這廚子都快把後廚搬給人家小姑娘了。」


 


我愣愣接過,一手捏著暄軟的饅頭,一手開始掏銀子:「我該給你多少錢?」


 


他擺擺手:「我們是朋友,這是我的心意,不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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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著他,很是歡喜,我素未謀面的母親也不過如此。


 


給我編劍穗,還為我做飯。


 


我想,如果他真是我娘就好了。


 


回山裡的路上,我拎著大饅頭,止不住地想笑。


 


面熟的人都朝我打招呼:「宋姑娘今日過節心情好呀,瞧這高興的!」


 


突然發現,我如今的日子其實並不落魄。


 


我隻是暫時離開了虛名和劍。


 


但宋準過得並不比宋淮差。


 


11


 


高高興興提著東西回去,看見門口那群人,臉上的笑容被衝散。


 


仲鳴一如既往地怕S,出個門帶著一圈的高手。


 


他眼圈泛紅,隔著人群問我:「師姐,你近來可還好?」


 


這對夫妻真是天作之合,招人討厭的樣子如出一轍。


 


我真是煩透了他們。


 


「師姐,你還怨我是不是?平奴人剛定下盟約,近來卻又有異動,希望你把個人恩怨放到一邊,出手相助,大局為重。」


 


又是大局為重。


 


上次聽見這話是在那個夜裡。


 


得到楊悅在高臺上的回答,我便提劍去找仲鳴。


 


他還不如楊悅,躲在群侍衛中間,生怕我衝動一劍斬了他。


 


給我定下罪名的是他,卻還做出一副假惺惺的姿態:


 


「師姐,許多人都要抓你,你跑吧,跑得越遠越好。」


 


我問他:「平奴人視晉國人為牛馬,肆意屠戮,這就算了?」


 


他隻說:「師姐,你不懂,大局為重。」


 


我確實不懂。


 


至今不明白他口中的大局為重。


 


仲鳴的大局以他的利益為主,隨時變化。


 


如今為了他的大局,又求到我頭上。


 


他可真是能屈能伸,令人作嘔。


 


我搖頭:「我無心無力,太子妃前些日子來訪,連劍都奪走了,你另尋他人吧。」


 


他慘白著一張臉,喃喃道:「她來尋你了?師姐,我是一直喜歡你的,娶她並非我所願,你知道的,楊家勢大,我孤立無援,隻有娶她才能坐穩太子之位。


 


「師姐,你再幫我一次!等我日後登基,定會娶你。」


 


真是我這輩子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看著他那張俊朗的臉,從前沒覺得有這般倒胃口。


 


「那我更不敢幫你,嫁給你,我怕是惡心得要拿劍自戕。」


 


12


 


仲鳴無功而返,自顧自地承諾會把劍送回來。


 


緊接著,這天下就又不太平了。


 


食肆裡的說書人,今日說浮陽宗的宗主敗在平奴勇士手下,明日談南嘉劍莊的掌門命喪平奴……


 


有名有姓的人物輪番上陣,又紛紛敗下陣來。


 


一場場慘敗的對壘,打散了天下豪傑的膽量,一時之間中原武林無人敢應戰。


 


聽書的一位食客義憤填膺:「我們晉國沒有一個能打的嗎?」


 


「有啊,天下第一劍宋淮宋大俠打得過,可人家現在是罪犯呀。」另一位食客指了指外面的通緝令。


 


我的通緝令張貼在晉國各地,不過因為畫得太過抽象,大多數人認為宋淮是個虎背熊腰的男劍客。


 


鍾逍也摻和進來:「當初舍生取義,卻冷不丁變成眾矢之的,宋大俠不願意出來也能理解,等著再被潑一盆髒水嗎?」


 


等喧鬧褪去,我問鍾逍:「如果有一件事,於我有害,但於天下人有利,我該去做嗎?」


 


鍾逍略作思考,回答道:「若你我素不相識,我希望你去做,因為我作為天下人之一,能坐收好處。可你現在是我的摯友,我不願你去做,不想讓你受傷。


 


「況且這世上有什麼事,是一定要你去做的呢?」


 


鍾逍果然和別人不一樣,他是一個值得交的朋友。


 


我不急不躁地過隱居生活,任由外面已經吵成一鍋粥。


 


說不清是哪一天,告示欄上我的通緝令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宋淮不再人人喊打,越來越多的人盼著她出現。


 


可他們不知道,被寄予厚望的宋淮,已經沒有劍,也無法執劍了。


 


13


 


這日推開屋門,荒山野嶺竟來了許多響當當的大人物,陣仗大得像是今年武林大會開在我這山頭了。


 


看見我,這些俠士都沉默著,無人開口。


 


最終領頭的灰袍男子主動提及彼此心知肚明的來意:


 


「當初是世人欠您,如今平奴人來犯,中原武林無人能敵,望您不計前嫌,出山相助!」


 


說話這人是趙辭,稱得上熟悉,頗有膽識,當初我S了平奴七將,還是他來接應的。


 


可後來他成為指證我罪行的一員,隻因仲鳴給他千兩黃金。


 


那時的他一邊誣陷,一邊道歉:


 


「宋大俠,我沒有辦法,我娘重病,她需要錢。你的大義,我來世再報。」


 


往事歷歷在目,現實這場鬧劇也還在繼續上演。


 


趙辭開口後,站他左邊的男子接著說:「我當初對不住您,之後再向您請罪,但現在時局緊迫,平奴能人異士太多了。有識之士,理應匡扶大晉。」


 


這人是曲揚,我出發去S平奴人時,他不遠千裡來為我送行,為我作了一首詩,贊頌我的忠義。


 


可也是他在我回來時,告訴我:「宋大俠,我們門派不大,禁不起和衙門對抗,我不會罵你,但也無法為你辯解。」


 


破敗的山頭上,越來越多的人開口,訴說著他們的懇求。


 


說話的每個人,都曾經與我有些交情。


 


是曾經。


 


如今已算不上交情了。


 


我看著他們的嘴開開合合,所有人都有他們的苦衷,都有他們的不得已。


 


但他們的苦衷和不得已化作一盆盆髒水,全讓我這個一腔孤勇的人承受。


 


縱使一群人期盼地望著我,我隻有一句話:「我的劍早已折了。」


 


我心中那把披荊斬棘的利劍,早被他們諸多的「不得已」,一寸寸磨斷了。


 


14


 


我沒答應,這烏泱泱一大片的人便在我門口罰站。


 


他們不能拿刀拿劍去與平奴人拼S,此生的血性都用在勸我了。


 


到了下山的日子,我照舊忽視等候的人,去食肆吃我的飯。


 


民以食為天,吃飯是人生頭等大事,陪我吃飯的人也是最值得珍惜的人。


 


可今日的鍾逍意外地沉默。


 


他是遇見什麼不開心的事嗎?


 


要是直接問會不會觸及他的傷心事?


 


我絞盡腦汁搜刮一番,不甚熟練地開口:


 


「我之前聽過一個笑話,說來與你聽聽。


 


「有個女子懷胎七月產子,丈夫擔心早產養不活。他朋友勸慰他說,自己的爺爺也是七個月就出生了。


 


「丈夫就問朋友,你爺爺後來養沒養大呀?」


 


說著我自己被逗笑,哈哈笑起來。


 


鍾逍彎了彎嘴角,眼裡卻還是彌漫著憂愁。


 


看來這個笑話不夠好笑。


 


沒等我想出另一個更好笑的,鍾逍開口:


 


「你此前問過我,如果有一件事,於你有害,但於天下人有利,你該不該去做。


 


「我當時的回答是不該。


 


「如今我改主意了,若世上有些事隻有你能做的話,你……隻能挺身而出了。」


 


他這話說得艱難,吞吞吐吐,不敢看我的眼睛。


 


相識以來,我們第一次一同陷入沉默。


 


片刻過後,我問:「你知道我是宋淮了?」


 


他低著頭說知道:「仲鳴是我弟弟,他來找過我。」


 


我隻覺得好笑:「你也姓仲?」


 


「是。」


 


當今聖上確實有兩個兒子,大皇子仲霄據說無心朝政,四處遊歷。


 


鍾逍是大皇子這件事,比我方才講的笑話可笑多了。


 


「這世上怎麼這麼多王孫公子呢?還偏偏個個都叫我撞見?」


 


「抱歉……你如果出手的話,我會保你無後顧之憂,上次的事情不會再發生。」


 


不久前,就在這個地方。


 


鍾逍曾說過,我是他的摯友,他不願我受傷。


 


我留著最後一絲念想問他:


 


「你如此希望我去幽州再戰平奴,這是大皇子的意思還是鍾逍的意思?」


 


「既是大皇子,也是鍾逍。」


 


人總是記吃不記打。


 


宋淮,你又自作多情了。


 


他也不是能與你同行之人。


 


15


 


懷著這輩子最後一次來這家食肆的心情,我踏出食肆大門。


 


身後掌櫃的卻追上來:「怎麼瞧著生氣了,我家那廚子有時候嘴巴壞,心是頂頂好的。下次我做東,請你倆吃一頓,把話說開就好了。」


 


望著掌櫃真誠的臉,心口的鬱氣消去幾分,不想遷怒,我笑著點頭應好。


 


等提著獵物到了王屠戶那裡,他一邊清點一邊念叨:


 


「今日你那跟屁蟲怎麼沒一起過來?放心,鍾逍這小子每次從我這兒路過都非要提醒我幾句,我是萬萬不會坑你的。」


 


心口的鬱氣又散幾分。


 


想想也是,宋準其實是宋淮,又怎麼能強求鍾逍不是仲霄呢?


 


縱使日後分道揚鑣,可宋準和鍾逍的情誼不是假的。


 


我和他同行走過一段路,已經很好啦。


 


回那人丁興旺的荒山,路上面熟的人問我:「宋姑娘是不是遇上什麼事了?看著心事重重,上個月還是你幫我把牛找回來,若是用得上我盡管吱聲。」


 


最後一點鬱氣便也消散了。


 


我手中之劍,因為仲鳴、楊悅之流而無法出鞘。


 


但世上更多的是像食肆掌櫃、王屠戶這樣的人,他們做著自己的差事,平平淡淡地活著,在能力範圍內散發善意。


 


接受過他們善意的我,為他們而拔劍,也可一試。


 


16


 


凡塵間的是是非非,我看得清,但躲不過。


 


既然如此,不如以自己的方式解決掉。


 


放出風聲我考慮去幽州,但無劍可用,我等的人終於來了。


 


仲鳴帶著楊悅,還有墨陽劍,來到我面前。


 


楊悅梗著脖子,語氣中盡是不情願:


 


「宋淮,當初是我對不住,這劍還是在你手上才能發揮價值。」


 


她舉著劍要遞給我,我卻沒立馬接過:


 


「不會我拿著劍去了幽州,等我回來時,又要被你們打一頓,然後被迫還劍吧?」


 


仲鳴連忙否認:「這劍早就送給宋大俠了,之前是我沒和阿悅說清楚。現在江湖豪傑都在此,我當眾贈劍,絕不反悔。」


 


眾目睽睽之下,我接過劍,楊悅卻還有幾分不服氣。


 


「你能拔出這劍嗎?若用不了,又何必在此裝模作樣?」


 


我的劍卻拔得比她的話還快。


 


名劍輕鳴,鋒芒畢露。


 


烏泱泱的江湖人士紛紛贊嘆:「這世上果然隻有宋淮才能拔得出墨陽劍,天下第一劍名不虛傳,心服口服。」


 


我挽了個劍花,離得太近,劍柄不小心狠狠敲在楊悅的背上。


 


她踉跄間,在眾人面前,跌倒在地。


 


「宋淮!你竟敢——」


 


仲鳴喚一聲:「阿悅,大局為重。」


 


她便熄了氣焰,咬著牙趴伏著。


 


昨夜剛下過一場大雨,地上滿是泥濘。


 


楊悅身上昂貴的蜀錦髒汙一大片。


 


當初被她弄髒的新衣服最終沒洗幹淨,我不圖她銀錢上的賠償。


 


隻求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我出發前,煩請太子殿下昭告天下,那些加諸我身上的罪名都是假的。」


 


仲鳴面露失望:「我以為師姐不是貪圖虛名之人。」


 


我持劍指向他,劍尖抵在他喉間,運用內力把聲音傳開,讓山頭上每個人都聽得清楚,記在心中:


 


「我讓你們澄清,是因為心中有一口不平之氣,請務必讓善惡得報,清白留名!」


 


17


 


再多的不願,在日益緊迫的局勢下,不得不讓步。


 


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宋淮是無辜的。


 


她不曾剛愎自用,逞兇好鬥,她隻是竭盡全力保護她的國家以及百姓。


 


我選在夜裡出發,本想悄悄走,沒想到仲霄特地來送行。


 


他還在試圖解釋:「我從未想過騙你,我母妃是個廚娘,她身份低微……」


 


雖然珍惜過往同行的日子,但我已經坦然接受我們之間分道揚鑣的結局。


 


他是大皇子仲霄,不是廚子鍾逍。


 


我們不必再多糾纏。


 


「停,你不用和無關之人解釋,你來送我,是需要我幫你做什麼?直說便是。」


 


就當是之前那些免費飯菜的報酬。


 


師傅說的對,這世上免費的東西最昂貴,人情債最難還。


 


他疏朗的眉眼間染上幾分難堪:「我希望你去幽州後,盡量把時間拉長一些,不要太快收手,這樣朝堂上的注意力集中在幽州,給我在皇城的布置多留些時間。


 


「我想過不管的,於是來這鄉野間避世。但這世道越發亂了,我沒法不管,還是要和我那個不成器的弟弟爭上一爭。」


 


我沒立刻答應,問他:「如果你贏了,你會和仲鳴不一樣,守好大晉的每一寸國土,護佑大晉的每一位臣民嗎?」


 


「會。」


 


於是我點頭答應:「那你安心回你的來處,我自會去我的去處。」


 


我把腰間的擀面杖拿下,連著穗子交還到仲霄手中。


 


他錯愕又悲傷。


 


我果斷轉身,提著劍離開了。


 


今夜的月亮真圓啊,人生有些憾事也無妨。


 


18


 


初入江湖,世人都說我是天下第一劍的徒弟,後來他們都稱我為天下第一劍。


 


師父說的對, 山下人都不太會用劍。


 


他們根本不懂什麼是真正的劍術。


 


後來有人告訴我,江湖不是打打SS,江湖是人情世故。


 


但在世人都迫切需要一把利劍時,最強的劍客必定破浪乘風, 一往無前。


 


連斬平奴十四將,S到平奴人無將可用。


 


宋淮的名字再次響徹天下。


 


但這個人卻悄無聲息地消失。


 


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宋淮本人表示,也沒有這麼神秘。


 


剛出幽州, 渾身是傷, 就被楊悅帶人圍個嚴絲合縫。


 


楊悅赤紅著眼睛:「仲鳴哥哥敗了,他先走一步, 我馬上就隨他而去。可我想著, 宋淮,你憑什麼還活著?咱們師門應該整整齊齊才是。


 


「當年我同母親一起從揚州往皇城去,途經蒼梧派地界, 遇到匪徒, 是仲鳴哥哥救了我, 我就此傾心。我那麼辛苦地追著他一直跑,眼看著就能永遠幸福在一起,現在卻陰陽兩隔。


 


「如果不是你,我們怎麼會走到今日這個地步?」


 


仲鳴救過楊悅?


 


我失力拄著劍, 略作思考,無奈地開口:「如果你說的是明德四年的事,那應當是我救的你。」


 


明德四年大旱,遍地流民, 師父安排我多去周圍轉轉, 而當時仲鳴還是三腳貓功夫,隻不過我救完人,留他去安撫傷員。


 


楊悅不可置信:「仲鳴哥哥說是他救的!他怎麼會騙我?」


 


我冷冷地重復:「是我救的。」


 


留楊悅在原地崩潰大哭, 我順利離開了,一眾高手無人敢攔。


 


對於楊悅,不知道該嘆一句陰差陽錯, 還是咎由自取。


 


都S了。


 


「-而」聽聞楊悅瘋了。


 


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跑到蒼梧派的舊址,成日找人問:「明德四年, 有人在此處救人, 對我有大恩, 你知道此人是誰嗎?」


 


這是她的去處, 與我無關。


 


行走之間,我也聽到許多對新帝仲霄的稱贊。


 


新皇登基後,對平奴人的態度強硬,重用能臣良將,大晉局勢越發平穩。


 


和我有點關系, 但也關系不大。


 


至於我宋淮,終於學會廚藝,能吃上飽飯了。


 


可見一個人隻要知道這世上能依靠的隻有自己,便什麼事都能辦到。


 


沒了擀面杖, 我重新佩上我的劍。


 


仗劍遨遊,平這世間不平之事。


 


自少年起,我就在尋同行之人。


 


但幾經風雨,兜兜轉轉, 還是一人獨行。


 


師父說的對,這世上隻有劍不會辜負我。


 


而我,也不曾辜負我的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