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劍不負我

第1章

我年少時曾拔出一把劍。


 


一把天下人都使不了的劍。


 


我用這把劍於萬軍之中取敵首級,護百姓安寧。


 


可一夕之間,兩國談和,過往功勳皆成罪孽。


 


是我這個莽夫以武犯禁,逞兇好鬥。


 


深愛之人反目成仇,同行之人拔刀相向,守護之人反戈一擊。


 


我如喪家之犬,躲到深山獨自舔舐傷口。


 


那一日外面烏泱泱來了許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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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是世人欠您,如今平奴人來犯,中原武林無人能敵,望您不計前嫌,出山相助!」


 


我打開門,望著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可我的劍早已折了啊。」


 


1


 


我幻想的田園隱居生活破滅了。


 


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讓我在山裡過不下去。


 


我在窗前種菊花。


 


都S了。


 


我在地裡種瓜果。


 


都S了。


 


我越勤懇,雜草越茂盛。


 


隱居前沒預料到,我的種植天賦比我的劍還致命。


 


無奈隻好在山間採些野菜野果吃一吃。


 


時不時打獵捕魚改善伙食。


 


我覺著比起「隱士」,我現在更像「野人」。


 


然後野人就中毒了。


 


舊傷還沒養好,新病來勢洶洶。


 


沒有大夫,全憑自愈。


 


在床上硬挺了小半個月,都沒想清楚罪魁禍首是那盤蘑菇,還是那條燒得烏漆嘛黑的魚?


 


也許都是。


 


躲過了全武林圍剿,沒躲過自己做的菜。


 


隱居前沒預料到,我的廚藝比武林仇怨還危險。


 


師父說的對,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


 


如今我就快要把自己害S了!


 


2


 


等有力氣從床上爬起來,我隻想迫切地離開大山。


 


不然此處將成為我的埋骨之地。


 


暫停這場驚險刺激的隱居,放棄茹毛飲血的野人日子,我來到鎮上集市。


 


在山溝溝裡關了兩個月,重回世間,我隻感慨:


 


「好多人吶!」


 


成衣鋪裡,店家叉下來我想要的衣服。


 


「一共一兩二錢。」


 


我吞吞吐吐,試探性開口:「可……可否便宜點?一兩一錢五十文行不行?」


 


「都是小本買賣,哪有什麼賺頭。」


 


正想說那就算了,原價吧。


 


店家咬咬牙:「罷了!看你合眼緣我便宜點賣,不過別聲張,我給別人都是一文不讓的,下次一定還來光顧我啊!」


 


我頭如搗蒜,火速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足足省下五十文哩!


 


真好,如今除了砍人,我還學會了砍價。


 


剛出店門,習武之人的好耳朵聽見屋內顧客在講價:


 


「一兩二錢?太貴了,六錢賣不賣?不賣?那五錢吧,不行我可走了啊。」


 


店家壓低聲音:「別走別走,就六錢,給我留點賺頭吧!這個價到手,你千萬別聲張,不然我這生意沒法做了。」


 


輕快的步履沉重起來,看來我還是隻會砍人啊!


 


3


 


化悲憤為食欲,我在鎮上最好的食肆胡吃海塞。


 


八寶雞、鹹筍蒸鵝、葫蘆鴨……


 


與我手下那些冤S的雞鴨魚鵝不同,這廚子的手藝讓它們S得其所。


 


我一陣暴風吸入,吃到食肆廚子出來見我,感慨覓得知音。


 


餓S鬼重返人間,抬眼看看助我還陽之人是誰——


 


大廚竟是砍價狂魔。


 


這一刻我生平初次體會到嫉妒的滋味。


 


真可惡啊,怎麼有人既會砍價又會做飯,還長得帥的啊。


 


一旁食客的發問打斷了我對帥氣大廚的吹捧。


 


「诶,姑娘,沒看錯的話你這也是宋淮的仿劍吧?」


 


掛在腰側的墨陽劍通體全黑,很是醒目。


 


我點點頭。


 


他勸我把這劍扔了:「你們這些小姑娘慣愛跟劍客的風,可宋淮如今稱得上人人喊打,逞匹夫之勇挑起兩國戰事。」


 


我不欲爭辯,隻應承:「您說的是,我回家便扔。」


 


「宋淮雖年少成名,實則不堪大用呀。你若想佩劍,不如看看南嘉劍莊、浮陽宗這些名門正派弟子的仿劍。」


 


帥氣廚子卻不樂意:「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宋淮冒S去S平奴將軍,這分明是俠義之舉,反倒你口中那些名門正派,關鍵時刻都跟縮頭烏龜一樣。這世道怎麼了?出力最多的罪大惡極,事不關己的備受推崇?」


 


「你跟我吵什麼!朝廷的批文都下來了,是宋淮她以武犯禁,這事蓋棺定論了!」


 


「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你這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沒有心肝的!」


 


……


 


吃完最後一口,我徑直去櫃臺付錢。


 


靠吃得多,獲得八折優惠以及一個萬分真誠的「下次再來」。


 


出店之時,越來越多的食客加入爭論。


 


對於宋淮,有人唾棄,有人支持。


 


我一言不發,孰對孰錯與我無關。


 


即使我就是宋淮。


 


4


 


樹欲靜而風不止,宋淮這個名字就意味著麻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對於手眼通天的人來說,隻要我出現,找到我並非難事。


 


推開搖搖欲墜的屋門,就見衣著華貴的晦氣之人堵在門口,是楊悅。


 


若沒記錯,上次同她見面已是恩斷義絕。


 


我渾身是傷,硬撐著找她和仲鳴,我的好師弟師妹,討個說法。


 


是他們一次次懇求我為大晉出戰。


 


為何最後那篇流傳天下,痛斥我不忠不義、逞兇好鬥的檄文,也是出自他們二人之手呢?


 


【宋淮其人,幼時性情暴戾,常為一己之私而動S伐之心。後武功高強,心底歹毒,此番不顧兩國和談,於幽州S平奴七將,罪大惡極……】


 


字字句句令人發笑。


 


世間公道頃刻顛覆,從此以後——


 


愛我者,恨我。敬我者,蔑我。


 


我負著傷,提著劍,直奔富貴繁華的京都。


 


風塵僕僕,滿面塵霜,隻求一個答案。


 


夜色深沉,楊悅佇立高臺,俯瞰著我的狼狽,嘲諷道:


 


「師姐,民不與官爭,你我本就不一樣,你的命賤,怨不得旁人。」


 


確實,她是名門貴女,仲鳴是當朝太子,是我高攀。


 


人難免有幾個上不得臺面的朋友,我於他們,便是那個上不得臺面的。


 


可他們為何不明說呢?


 


為何不告訴我,他們從未瞧得起我?


 


為何要用同門情誼驅使我,等失去利用價值,又將我貶入泥濘?


 


傷得太重,我終歸在那些痛得無法入眠的夜晚想明白——


 


是他們人品卑賤,不配與我同行。


 


如今楊悅還有臉找我,恬不知恥地站在我面前,語氣輕快:


 


「宋淮,許久未見,該通知你喜訊,我和仲鳴哥哥完婚了,我是太子妃了。」


 


呵,關我屁事。


 


5


 


我把楊悅當空氣,隻顧著往前走。


 


今日該多打些獵物才是,明日拿去賣。


 


楊悅卻一揮袖,攔住我:「師姐,我來找你取一樣東西。」


 


練了一輩子的劍,脾氣屬實不太好。


 


劍不出鞘,直抵她喉間。


 


「早和你說過,別再叫我師姐,蒼梧派S絕了,隻剩我一人,我沒什麼師妹師弟。


 


「而且你我之間,有所虧欠的人不是我。」


 


楊悅揮揮手,讓她身後蓄勢待發的侍從們退下。


 


「宋大俠在師父墳前立過誓,不會傷我,你們不必緊張。」


 


既在告知侍衛,也是在提醒我——


 


她楊悅不是我可以動的人。


 


楊悅同過往認識的那些年一樣,還是笑盈盈一張臉。她握住帶鞘的劍:


 


「宋淮,如今的你還能拔出墨陽劍嗎?」


 


她猜的沒錯,我是拿不起墨陽劍了。


 


師父曾說過:「劍法是術,要找到自己的道,需知你的劍尖指向誰。」


 


從前我的劍是守護,隻要身後之人需要,我便一步不退。


 


可鏖戰半生,卻發現,身後早已空無一人,此間種種,不過自作多情。


 


旁人求我時,便涕淚交下。不需要我時,那些淚化作唾沫星子,令我千夫所指。


 


心劍已折,我如今確確實實拿不起劍了。


 


見我沉默,楊悅笑得暢快:「一個連劍都拔不出來的劍客,有什麼好傲的呢?」


 


6


 


楊悅的譏諷並不能傷我分毫,我權當有條狗在狂吠。


 


隻是不耐煩和她再周旋:「說這麼多廢話,你來取墨陽劍是嗎?」


 


我如今身無長物,值得惦念的也就手中這把劍。


 


「是,這劍本就是陛下為仲鳴哥哥尋的,他當初一時昏了頭,要贈你。如今我們夫妻一體,自是不願意這劍落入旁人之手,便宜了你去。」


 


昏了頭贈我?


 


仲鳴還是我師弟的時候,他的身份招來一批又一批的刺客。


 


我為護住他,折了劍,斷了肋骨,滿身是傷。


 


我的好劍術確實要多謝他的磨煉。


 


擋在仲鳴身前,斷了一把又一把的劍,他這才將拔不出鞘的墨陽劍贈我。


 


這樣說來,仲鳴確實贈了我一把劍。


 


可仲鳴欠我的,何止是一條命?


 


摩挲著墨陽劍劍鞘上的花紋,我:「若是不還,你又如何?」


 


「宋大俠還是識時務一些,我身後是南嘉劍莊掌門和四位長老,你若能用劍,他們自然不是你的對手,可你如今這副樣子……而且你的傷還沒好吧?」


 


一個劍客,面對旁人來奪劍,自是要反抗。


 


然後我就敗了。


 


敗得很狼狽。


 


南嘉劍莊那掌門,似是為了報復當年我輕易擊敗他,令他顏面掃地的仇,專往我舊傷的地方打。


 


疼痛如蛛網般密密麻麻籠罩全身。


 


楊悅站著,我被按趴在地上,她好像又站上那天夜裡的高臺。


 


「從前你長得好、武功好,仲鳴傾慕於你,我暗自羨慕。可我現在是太子妃了,而你眾叛親離,無依無靠,成了個劍都拿不起來的廢物。宋淮,你也不過如此。」


 


我努力仰著頭,還是吃了一嘴土,視線裡也隻能看見楊悅裙擺的繡花。


 


我身上這件衣裳價值一兩一錢五十文,是件新衣裳。


 


雖然價錢比不上楊悅裙擺的那朵繡花,但它是件新衣裳。


 


它不該被弄得這麼髒。


 


7


 


再次來食肆,帥氣廚子鍾逍疑惑:「宋準,今日你怎麼瞅,怎麼不對勁。」


 


我現在名為宋準,隻希望今後腦子裡少裝一點水。


 


鍾逍追問:「你怎麼有種鬼鬼祟祟的感覺,跟沒穿衣服出門一樣心虛?」


 


自然是穿了衣服,隻不過沒帶我的劍,坐立難安。


 


墨陽劍無人能用,當年我拔出它,一朝名震天下。


 


如今放下它,竟比拿起更難。


 


對於不再當劍客的人,要努力習慣。


 


「可有擀面杖?」


 


鍾逍從後廚拿出一擀面杖,我轉手掛在腰間。


 


配上擀面杖起來走兩步。


 


重量上輕了點。


 


但總算舒坦了。


 


等我吃完走出食肆,隱隱聽見掌櫃對鍾逍的怒吼:「擀面杖呢?今日面食生意是不做了嗎?」


 


「我若說,有一個食客獨獨相中它,非它不可,你信嗎?」


 


「你看我像傻子嗎?」


 


……


 


不當劍客的第一天,我轉運了。


 


連吵架這種小風波,都完美避開。


 


日後必能大吉大利,躲過一切衰人衰事。


 


8


 


幾個月過去,身上的傷越發好轉,也摸索出適合我的隱居生活。


 


在山上餓個兩日,再下山賣獵物,吃上一頓。


 


不是全無樂趣,我交到了新朋友——大廚鍾逍。


 


少年時,交過些瞧不上我,卻又不直說,還偏偏愛使喚我的朋友。


 


鍾逍同我一樣無權無勢、無名無利,這般極好。


 


剛改善完伙食,鍾逍攔住我,再三叮囑:「又要去王屠戶那裡去賣獵物?別傻傻地別人說多少就賣多少!」


 


我鄭重點頭,表示聽到了,會努力精明一些。


 


他又盯著我看兩眼,嘆了口氣:「算了,你一個人我不放心,得帶上我,我來給你講講價。」


 


有人對我不放心?


 


這真是新奇的體驗。


 


從小就知道,我會成為最強的劍客,我將無所畏懼。


 


太強的人,是不用別人擔心的。


 


但接下來,鍾逍的砍價發揮,讓我明白,他的擔心不無道理。


 


鍾逍在砍價領域的地位,應當與我的劍術地位,不相上下。


 


看鍾逍口若懸河,我主要在旁邊起到一個裝飾的作用。


 


「行行行,我多給五兩銀子,你快走吧。」


 


在王屠戶的祈求下,鍾逍意猶未盡地撤退:「饒你一回,看清楚這是我朋友,下次若是我忙,沒和她一起來,你要是坑她,讓我知道了,別想有好果子吃。」


 


原來被保護是這種感覺,整個人渾身暖洋洋的,心口也軟乎乎。


 


回去的路上,鍾逍問我為何最近不開懷。


 


「我的劍被搶走了。」


 


他瞬間握緊拳頭:「是誰?你帶上我,我幫你去討回來。」


 


我笑著拒絕:「不用了,時候還不到,之後我會親自討回來。」


 


背叛的人怎可名利雙收,毫發無傷?


 


9


 


人在意氣風發時,很少回頭看。


 


如今落魄了,頻繁夢見前塵往事。


 


同楊悅、仲鳴關系是怎麼好起來的呢?


 


我是個孤兒,被師父撿去當徒弟。


 


師父總告訴我,劍不會辜負我。


 


我便早也練,晚也練。


 


後面仲鳴來蒼梧派避禍,楊悅也跟著追過來,成為我名義上的師弟師妹。


 


師弟時常笑盈盈勸我:「師姐,人生不隻是劍可靠,我也不會辜負你,你別練了,和我一塊去踏踏青吧。」


 


師妹裙角飛揚,來拽我:「我也是我也是!我也不會辜負師姐的,一起去吧!」


 


我有時拒絕,有時去。一來一回多了,便生出些情分。


 


真是蠢啊,踏青遊玩十有八九遇到些不速之客,弄得滿身傷口收場。


 


總覺得他們既然叫我一聲師姐,保護他們便是天經地義。


 


可如今想來,這一聲聲師姐叫在他們嘴上,心裡應當隻把我當個好使喚的侍從。


 


現在的我,連侍從都算不上,便能任意踐踏。


 


懷著鬱鬱的心,踏進食肆。


 


鍾逍炮仗般衝到我面前:「宋準,今日是中秋節,你猜猜我給你準備什麼禮物?」


 


中秋節?


 


沒有家的人不過節的。


 


他卻不管不顧地拿根紅色穗子在我眼前晃蕩:「當當當當,你腰間擀面杖光禿禿的,配個穗子正好。就算沒有劍,你也該漂漂亮亮的。」


 


10


 


是我見識短淺了,見過劍穗,沒見過擀面杖穗。


 


腦子裡覺得給擀面杖掛個穗子有點病,手卻在鍾逍期冀的目光裡,老老實實將穗子系好。


 


「這禮物很好,我很喜歡。」


 


耳朵太好使,聽見一旁的掌櫃和食客又在蛐蛐我們。


 


「掛個擀面杖就算了,還要給擀面杖配個穗子,這是何意?」


 


「多有意思啊,都是些年輕人之間的小把戲。」


 


不知為何,突然有些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