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肖睿到底聽他父母的話。

 

我有意提早了上班時間，在學校四處無意地晃來晃去，像極了抓學生早戀的教導主任。

 

今天二班有兩節英語課，課上我察覺到肖睿在刻意回避我的視線。

 

我如鲠在喉。

 

晚上輪到我查寢，查寢完可以選擇回家或者睡在學校，通常大多數老師會回家。

 

我選擇住教師宿舍。

 

明天就是上一世肖睿出事的日子。

 

他心力衰竭倒下，其他孩子一時間亂了陣腳，作為早讀老師的李燕不在，等大家回過神來喊隔壁班老師幫忙，再到我聽見消息把他送校醫務室，等 120 來早已過了黃金救援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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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一夜沒睡，早上頂著黑青的眼袋起床，頭很痛。

 

拿著本書在二班走廊上站著，學生已經見怪不怪我這兩天神出鬼沒了。

 

李燕應該在十五分鍾前到教室的，但她還沒來。

 

她又遲到了。

 

7

 

肖睿今天晚了，大概和那時一樣，路上兩輛小轎車相撞，公交車被堵住了。

 

我看著肖睿一步步走來，心也跟著揪起來。

 

「羅老師早。」

 

他和我打招呼，還有點咳嗽。

 

「早。」我聲音在顫抖。

 

他踏進教室，甚至扭頭疑惑看我一眼，又回過頭去。

 

坐在位置上拿出課本，認真寫起筆記。

 

他沒事。

 

我在教室外看了好一會兒，直到李燕來。

 

她整整遲到二十五分鍾。

 

她沒說話，隻是斜了我一眼進去了。

 

我捏捏握得發麻的手指，調整了一下呼吸，松了口氣。

 

肖睿躲過這一劫了，沒事就好。

 

大概是掛的水有些作用吧。

 

但不知為何，總覺得不踏實，好像心裡的大石頭沒有落地。

 

我仍舊每天提早到校，終究，擔心那一幕發生了。

 

星期五的早晨，肖睿剛進教室，便毫無預兆地暈倒了。

 

「肖睿！」我心狠狠一沉，在其他學生的驚呼聲中一個箭步衝進去。

 

為什麼，還是發生了？

 

我好想哭，咬緊牙關拼命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能感情用事。

 

「快去叫一班張老師過來。」

 

亂中求靜，喊了肖睿兩聲他不應，我果斷給他心肺復蘇。

 

我的力氣不大，考心肺復蘇電子證時用上了全力，這一次更加不敢松懈。

 

「肖睿。」我喊他。

 

不可以，不可以，他不能S。

 

每按壓一次，我的心裡都在吶喊著「醒過來」。

 

我做不到，我怎麼能放任他不管。

 

重活一次，我怎麼能任由他S兩回。

 

我可以重來，為什麼他不可以。

 

我是來救他的，是來救他的啊。

 

生生把眼淚逼回去，不哭，我不哭。

 

肖睿還沒救回來，我不哭。

 

我是老師，我不能哭。

 

時間一點點過去，肖睿沒有醒。

 

孩子們有恐慌，有不安，還有興奮不已的。

 

隔壁張老師在維持秩序，顧老師早已撥打了 120，校醫務室用最快的速度取來了除顫儀。

 

校醫給肖睿上除顫儀，張欣欣扶我起身，我眼前一黑險些栽倒。

 

我不想面對，努力睜大眼睛看著。

 

忍著不眨眼，怕眼淚會掉。

 

120 來了，此時距離肖睿暈倒過去整整十分鍾。

 

班主任李芳不在，我和校醫跟上車，車上醫護人員搶救不停。

 

肖睿進了搶救室，我撐著虛脫的身體，找了個最近的廁所。

 

肖睿，終究是躲不開嗎？

 

他會不會有事？為什麼老天要開這樣的玩笑？

 

我明明做了選擇的，還是救不了他嗎？

 

靠在廁所牆上，我放聲大哭。

 

8

 

我昏迷了整整兩天一夜。

 

醫生說是因為脫力加上憂思過度，感冒剛好身體負荷不住。

 

醒來的第一眼，看到我媽眼睛都哭腫了。

 

張欣欣來探望我，告訴我一件事。

 

肖睿S了。

 

我的急救起了效果，為他爭取到活下來的機會。

 

經過醫生救治，他恢復意識醒了過來。

 

然而，他的父母來醫院鬧，非要把剛從 ICU 出來的他帶回家。

 

因為住院太貴。

 

醫生不讓出院，和他父母起了爭執。

 

校領導也來勸，肖睿父母反而將矛頭對準學校，原因是肖睿在學校暈倒。

 

最後醫生還是沒拗過兩老，在他們籤了一系列承諾書後眼睜睜看著他們把人帶走。

 

如果肖睿回去能好好休息，或許他不會S。

 

誰都沒有想到，第二天肖睿會強撐著身體出門上學，然後在離家門不遠處倒下了。

再也沒醒來。

 

我很久沒說話。

 

「這事你盡了全力，不要難過，是他父母害了自己兒子。」

 

張欣欣安慰我。

 

心裡堵得慌，嗓子也好像被什麼堵住了。

 

我媽看出我的不對勁，告訴張欣欣一會兒醫生護士要來查房，要輸液。

 

張欣欣走了，我媽抱著我，任由我從默默流淚到抽泣不止。

 

我是想救肖睿的。

 

他原本，是能活的。

 

在我住院期間，肖睿父母又來醫院鬧了。

 

這一次，是指責醫院治S了他們兒子。

 

當然，這樣的說法站不住腳，這屆網友不好糊弄，隨著醫院監控被挖出，很快否定了。

 

這波網友大多戰隊醫院，指責肖睿父母，也有不少同情他們的，在下面評論不要再多指責他們。

 

兩撥人馬在網上吵得不可開交，掀起軒然大波。

 

肖睿的父母見風向不對，竟又對著媒體信口開河，哭訴我收醫院回扣，因為肖睿不肯看病醫生，醫院沒有全力救治導致他S亡。

 

醫院為證明清白，主動出示就醫數據，澄清所有治療均合規合理，更不存在回扣一事。

 

有肖睿的同學上傳了那天我在教室救肖睿的視頻，有關我的風評，逐漸朝著與上一世截然相反的方向發展。

 

我領肖睿到辦公室休息，帶他看病，脫力後暈倒在搶救室外視頻片段流出，打開評論區，無不在稱贊我是認真負責的好老師。

 

呵呵，有些諷刺。

 

9

 

本意都是為了救人，甚至這一世我從一開始就有所保留，沒有把人救回來，卻得到了誇贊。

 

上一世我純粹地希望肖睿好起來，隻因為方法不當被所有人攻擊，人人唾罵。

 

一步錯，步步錯。

 

出院之後，我向學校請了長假。

 

現在是孩子們的關鍵期，我知道不該任性，但我真的沒整理好心態，這副狀態我沒信心能教好孩子們。

 

正好是下課時間，大家都在辦公室。

 

他們以為我隻是身體原因修養幾天，紛紛來問候我，讓我好好休息。

 

「哼，一群勢利眼，看別人出名了去套近乎，也要人家看得上你們。」

 

李燕現在可謂是過街老鼠，自身難保。

 

肖睿爸媽怎麼會放過每天遲到、肖睿暈倒本該在場卻還沒到教室的李燕。

 

身為班主任，既沒及時發現肖睿不對勁，又天天遲到，全然不把學生、教育當回事。

 

這成了所有人攻擊她的點。

 

網絡暴力的威力，足夠她喝一壺。

 

她目前是處於半停職狀態，每天到校但不進班上課，反思檢討。

 

「有什麼好高興的，網上風頭來得快去得快，過段時間就不紅了。」

 

大家都不想搭理她，她不知收斂越說越來勁。

 

我走到她面前，手在她辦公桌一掃，發瘋是吧，誰不會？

 

「啪咧」聲後隔了一會兒她反應過來心疼地大叫：「我的杯子。」

 

這是她外地工作的兒子寄給她的生日禮物。

 

我故意的，我就是要她心痛。

 

她失去的隻是兒子送的杯子，別人失去的是一個兒子。

 

肖睿爸媽固然有錯，李燕也從來不無辜。

 

「辦公室的視頻為什麼會流出去！」我直直看向她憤恨的眼神，「隻有你去過監控室。」

 

這就是我恨李燕的理由。她不是第一次這麼幹。

 

上一世我給肖睿吃藥，這一世帶他辦公室休息，兩段視頻在網上瘋傳，都是李燕的手筆。

 

她很聰明，知道用外網發布。

 

她也很蠢，自己偷偷摸摸去調監控。

 

然後故技重施，在視頻下面評論「早知學生不適不幹預導致悲劇」，企圖引導輿論風向。

 

前世她運氣好，加上有個有錢老公，幫她把事情壓下。有我頂著，她逃過一劫，我成了眾人抨擊對象。

 

可惜這一次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在肖睿去世以後，我的信念已然動搖，甚至不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繼續教書。

 

我難過，生氣，急需一個宣泄口，我豁出去了，我要戳穿她。

 

「你覺得你沒錯，隻是遲到。你怕了，以為推我出去能掩蓋你的錯。如果你也能多留意一下肖睿，他可能不會S，但凡你能多關注他。」

 

越說越激動，越說我越替肖睿感到心痛，不知不覺把上一世的情緒代入進來，那些沒說出口的話，無處發泄的情緒在此時統統釋放出來，甚至想扇她巴掌。

 

她怎麼能理直氣壯認為跟她沒有關系。

 

在肖睿S後，還不知悔改。

 

10

 

李豔怎麼想，我已經沒興趣了。

 

他爸媽鬧了很久，一開始去學校鬧，後來咬S了李燕遲到失職，去李燕家鬧。

 

可笑的是，李燕大姑姐去李燕家，被肖睿父母誤當成李燕，潑了一盆不知摻了什麼的臭水，害她失了顏面，盛怒之下和李燕扭打到一起。

 

李燕到底是老師，影響了學校風評，校長被約談。

 

最終學校對肖睿父母承諾會對李燕作出處罰，並出於人道關懷給了他們一筆撫恤金。

 

大概明白再鬧也拿不到更多錢，肖睿父母隻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肖睿下葬的那天，我去了。

 

他父母一直在哭，喊著要他回來，我心裡不好受。

 

我甚至隻敢遠遠看著，怕離太近，看到肖睿的照片真實出現在墓碑上，我會心碎。

 

休息了兩周，張欣欣給我打電話。

 

「羅羅，李燕徹底沒戲了，聽說她老公要跟她離婚，這次誰都救不了她，估計不單是停職，還要撤銷編制。」

 

「羅羅你太勇了，我想起你那次懟得她說不出話就覺得痛快，老實說大家看她不爽很久了，隻有你敢說。」

 

「羅羅，你知道哇有家長來投訴，說英語代課老師搞得他們孩子成績都下降了，希望你早點回去教他們。」

 

「羅羅，你什麼時候回來，我想你了。」

 

面前攤著的電腦，正編輯了一半辭職信。

 

平時敲論文風一樣的速度，這會兒敲敲打打半天，也沒寫完幾十個字的內容。

 

爸媽對我想辭職一事不做表態，爸爸對我說「如果會一直讓你感到痛苦，那不做也罷，我們理解」。

 

他們支持我，他們以為我是因為沒妹妹和肖睿的S，在接二連三的打擊下承受不住。

 

不是的。

 

其實我是無法面對自己，我猶豫，我膽怯，要是我能堅定不移讓肖睿治療，他不會S。

 

我不是一個好老師，我是個兇手。

 

我不能原諒自己。

 

11

 

爸媽勸我不要胡思亂想，但阻擋不了我整晚整晚失眠。

 

就在又一個失眠的早晨，一個意料外的人出現在我面前。

 

頂著黑眼圈，我愣了半晌才不確定地問：「你是，寧老師。」

 

「是我，以愛。」

 

寧夏，我的小學恩師，馬老師的女兒。

 

「你以前不是喜歡叫我姐姐嗎？」

 

她打趣，我有些不好意思。

 

馬老師一家四代都是教師，我小時候去馬老師家裡補課，她爸媽總是做好吃的給我，有時馬老師的女兒寧夏在家，也會一起教我們，我常常跟另一個調皮的男生喊寧老師姐姐。

 

我詢問她馬老師的近況，她告訴我，馬老師在去年已經因病去世了。

 

剛雀躍起來的心再次跌倒谷底。

 

為什麼，好像身邊人都在一個個離開，馬老師明明才隻有六十出頭。

 

寧老師雙手覆上我手背：「我媽雖然在醫院去世，但她走的時候很安詳。」

 

「以愛，你學生的事我也有所耳聞。」

 

「以愛，你媽媽很擔心你。」

 

我震驚抬頭。

 

「是你媽媽，翻找了以前學校的電話簿，一個個打過去，在得知我媽不在之後，間接聯系到我。」

 

寧老師肯定了我的猜測。

 

原來媽媽一直在憂心我，她知道我是因為馬老師才選擇當老師，如今職業生涯第一次受挫幾乎壓垮了我，她想請馬老師來勸我。

 

「以愛，人的一生，無論是哪個職業都要面臨選擇和取舍，有時付出不一定就有回報，可是努力過盡力了，就夠了。」

 

「那麼多人，偏偏是你選擇了救肖睿。但作為親人，他爸媽選擇不救他，這隻是你們做的的選擇，若選擇都不再自由，那對錯將毫無意義。」

 

寧老師把一個盒子遞給我：「這是對我媽來說，一輩子最有意義的東西。」

 

我打開，裡面裝滿了各種小東西。

 

星星折紙，兩元商品店的破爛發夾，米漏完了的小沙袋，鑰匙扣，手寫信…

 

不出意料，我翻到了一個愛心折紙。

 

「這是你們那一屆送的東西。還記得嗎？這是你送給我媽的，裡面寫了好多好多話。」

 

我記得，我寫的是「馬老師我愛你，我最喜歡你了，以後我也要和你一樣當一個優秀的老師」。

 

我不是個好學生，這麼多年，就連馬老師住院也不知道，沒去探望。

 

「在我媽胃癌住院時期，她和我說起你，知道你考上碩士研究生，當了老師, 她很高興。」

 

寧老師說：「以愛，你很優秀。你沒有錯。」

 

別人都在說我認真負責是個好老師，卻從來沒有人告訴我「我沒錯」，無論我選擇是什麼，肖睿最後去世, 並不是因為我。我沒錯。

 

短暫的沉默過後, 像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我失聲痛哭。

 

12

 

我回到了學校, 繼續上課。

 

肖睿的座位沒有撤, 警示著孩子們身體第一, 卻再也沒有人坐上去。

 

那個用功讀書企圖改變命運的人, 再也回不來了。

 

李燕離婚了，也不在學校當老師了，聽說在一家培訓機構被認出來之後, 就沒去過。

 

即使短暫, 但互聯網並不是沒有記憶。

 

網上有關我的熱度也早已過去, 我慢慢回歸正常生活。

 

時間一點點流逝, 轉眼高考也結束了。

 

英語成績出來, 二班每個人都很理想。

 

我捧著花去看了肖睿。

 

這一次我終於鼓起勇氣面對他。

 

靜靜站著看了他很久，墓碑上的他陽光燦爛。

 

好巧不巧, 肖睿父母也來看他。

 

迎面碰上, 肖睿父母頓時炸了。

 

「你憑什麼來看他, 如果不是你們，我家肖睿怎麼會S。都是你們的錯。」

 

「你和醫院都是一伙的, 你們統統不是好東西。」

 

「他本來畢業就能賺錢了, 是你們害S了他。」

 

我本不想在肖睿面前和他們吵架，但聽到最後一句，實在忍無可忍。

 

「在你們眼裡，肖睿的唯一價值就是賺錢是嗎？」

 

「他吃最差的穿最差的，上學也申請的助學金，他不欠你們的。」

 

「哪怕他不舒服，隻要是要是花錢的，在你們看來就是浪費。」

 

「他原本有大好前途，能上好大學，找好找工作, 是你們, 不給他機會。」

 

「他是S在了你們的愚昧、固執、自私下, 但是你們從來沒有反省過自己。」

 

「我為他惋惜，更為他心痛，有你們這樣的父母, 他永遠不會變得更好。」

 

活生生的肖睿。

 

「肖我」可能肖睿離開，也是解脫。

 

肖睿父母還在罵罵咧咧怨天尤人, 剛才還明媚的照片此刻仿佛因為黑白色調顯得暗淡了。

 

我不再多言, 把一隻千紙鶴放在肖睿墓碑前, 然後離開。

 

千紙鶴，是肖睿夾在我辦公室的書本裡的。

 

在我帶他去醫院掛水後的那個周一。我查監控才知道。

 

皺皺巴巴的紙大概是折了好幾次才成功的，上面還寫了一句話：

 

謝謝羅老師帶我看病。

 

我仰頭, 眼淚笑著從眼角滑落：

 

肖睿，希望你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幸福。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