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

第1章

給學生喂了一次感冒藥,成了我的催命符。


 


因為,學生S了。


 


喂藥視頻外泄,網上鋪天蓋地謾罵聲。


 


家長把我堵在回家路上,學校將我停止查辦,父母的巴掌打破我最後防線。


 


車禍後重生醒來,這一次,我決定撒手不管。


 


1


 


直到辦完我妹的葬禮,我才真正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實。


 


持續兩周連軸轉,不出意料我跟上一世一樣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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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學校補籤完請假條,教務處主任給了我新任務:教二班英語。


 


板上釘釘的事,我沒有拒絕的權利。


 


於是,下午的英語課上,我再次見到了肖睿。


 


活生生的肖睿。


 


他一直在流鼻涕,四十五分鍾的時間,抽完了半包紙巾。


 


一節課我上得恍恍惚惚,感冒的頭痛欲裂似乎融合了上一世被車撞瀕S的疼痛感,分不清到底哪種是真實的。


 


撐到下課給自己灌了半杯熱水,才感覺緩過來。


 


桌上放著半盒感冒靈顆粒,我狠狠心,塞進了抽屜。


 


如果不是妹妹的S,上一世我不會給肖睿吃藥的。


 


因為發燒後遺症爆發性心肌炎,年僅十歲的妹妹失去了生命。


 


我趕到醫院,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生病的肖睿就在那那時進入我的視線。


 


他病了,卻一直拖著,家人也不管。


 


在勸說他父母無果下,明知道喂藥不合規矩,我還是做了。


 


可是,兩天後他因為心力衰竭S在了冰冷的搶救室。


 


我的噩夢就此開始。


 


不知什麼時候起,網上開始流傳一段我給肖睿吃藥的視頻,打開評論區全是指責和謾罵。


 


法醫屍檢結果排除了藥物因素,S因為久病心力衰竭導致的心髒驟停。


 


即便如此,找不到宣泄口的肖睿父母還是把矛頭對準我,一口咬S是我害S他們兒子。


 


他們一次次來學校鬧事,在我上班路上堵我,坐在我家樓下哭鬧。


 


我的父母剛經歷喪女之痛,又要忍受別人異樣的目光,從最初的理解我到和大家一起指責我。


 


學校迫於輿論壓力,將我停職處理。


 


父親問我知不知錯,我梗著脖子不認錯,父親氣急打了我一巴掌。


 


我奪門而出,眼淚模糊了視線,發生了車禍。


 


呵呵,我不禁失笑,現在想來,確實是我錯了。


 


每一條不講人情的規則後面,都是血淋淋的教訓。


 


2


 


「羅羅你哭了,很不舒服嗎?要不要請假?」同事張欣欣忽然湊過來。


 


我抬手擦了下才發現自己流淚了。


 


心情很復雜,說不清是為自己,還是為我的父母難過,亦或是肖睿?


 


我搖頭:「沒事,隻是想起我妹妹了。」


 


她拍拍我肩膀安慰。


 


「哼。」


 


趾高氣昂的音調一聽就知道是誰。


 


張欣欣撇嘴:「看看,就因為你頂了她教二班英語,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她行她上啊。」


 


張欣欣口中的她,是辦公室大眾人常常腹誹的對象,二班原來的英語老師,李燕。


 


李燕今年 42,論資歷,她是老教師。


 


但人品,確實不敢恭維。


 


仗著教齡,經常遲到早退不說,對我們辦公室年輕老師,也時常毫不留情訓斥。


 


「不要以為年輕就是本錢,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少打扮,少買點衣服。」


 


「你們趕上了好日子,我剛工作那會兒哪兒有空調吹。」


 


「請教我?基本的拜師儀式都沒有,我憑什麼教你。」


 


「矯情。」李燕走到位置上坐下又說了一句,辦公室隻有我們仨,她這話對誰說的不言而喻。


 


李燕對我不屑不是第一天,因為漂亮我經常被大家誇,以她的性格自然看我不順眼。


 


但拋開資歷,業務能力上我確實比她強。


 


碩士研究生畢業,考進來兩年,高一高二我帶的三個班的英語平均分永遠佔據前三。


 


李燕教二班英語和思想政治,孩子們其他學科都不差,唯獨英語平均分上不去。


 


隻剩最後半年衝刺,主任安排我帶二班也是想博一博。


 


職場不乏勾心鬥角,尤其是女人多的地方。


 


我不喜歡李燕,但從未表達出來過。


 


真正讓我討厭她的,是她上一世的操作。


 


肖睿的S,李燕要佔一半責任。


 


我會被網暴,更和她脫不了關系。


 


3


 


重活一次,我一定不讓自己重蹈覆轍。


 


打定主意,決心不再插手肖睿的事。


 


上了兩天課,我明顯感覺到二班的孩子對英語興趣有所提升,會主動找我問問題。


 


肖睿是其中之一。


 


這兩天我刻意回避他,也有心虛的原因在,卻還是留意到他從流鼻涕到喘息聲漸重。


 


「羅老師,我作文這句話用過去進行時會不會更好?」


 


他臉上掛著不正常的紅暈,我下意識碰了下他額頭。


 


果不其然。


 


「你發燒了!」


 


「扛一扛就好了。」他說。


 


「去醫院。」


 


班裡有幾個孩子抬頭看我們。


 


他立馬搖頭:「老師,我隻是前段時間早起看書著涼了,不用去的。」


 


我壓低聲音:「那就吃藥。」


 


「吃藥會困的,現階段學習重要。」


 


「學習重要,身體不重要嗎?」


 


我氣急,極力隱忍著情緒,內心到底有些不忍。


 


一切正按照上一世的軌跡進行,如果真的會重蹈覆轍,隻剩七天,他的生命就要走到盡頭。


 


我問自己,真的要置身事外嗎?


 


若看不見,我尚且能欺騙自己,但當他鮮活的站在我面前,那是在提醒我,他是一個人,一個生命,


 


我明知道前面是萬劫不復,卻要眼睜睜看著他走過去?


 


解答了他的作文疑問,我讓他下課來辦公室,當著他的面打通了他媽媽的電話。


 


那頭聲音傳來的一刻,我唏噓不已。


 


熟悉的聲音,曾像緊箍咒一樣,各種惡毒的話環繞著我,揮之不去。


 


「肖睿媽媽,肖睿發燒了,他生病有段時間了,請你帶他去醫院看看,身體最重要。」


 


提前了兩天的電話,我態度相比上一世略顯強硬。


 


「不用不用老師,就是小病,我們都是自己扛扛就好了的。」


 


一模一樣的回答,早就料到的結果。


 


對肖睿父母來說,觀念遠比孩子和老師更可靠。


 


他打小生病沒怎麼吃過藥,小病幾天好了,慢點個把星期,習慣了扛著。


 


他家條件不好,他爸媽覺得大醫院騙錢,能不去就不去,實在嚴重就去診所買點藥吃。


 


「您也知道,高三是關鍵期,他身體不好會影響學習,他已經難受了很久,或者您讓他請假休息一天?」


 


其實肖睿父母根本不在乎他成績如何,能否上大學。


 


肖睿離世後我才知道,對他父母而言,上大學甚至比不上他高考落榜去打工賺錢。


 


但有些話,我覺得還是應該說。


 


我過不了心裡這關。


 


「不用休息,他自己肯定也不想休息,都花了錢的……」


 


我看見肖睿握成拳頭的手緊了緊,他媽媽的聲音仿佛離我遠去,心裡有種深深無力感。


 


4


 


肖睿沒有請假。


 


他是走讀生,不住宿,學校離家遠,每天坐校門口公交車來回,依舊是每天較早到校的幾個孩子之一。


 


他的成績完全是自己拼出來的。


 


如果不出意外,考上任意一所 985 或 211 大學都不在話下。


 


高三的壓力加上身體的勞累,肖睿感冒更嚴重了。


 


他戴上了口罩,不時咳嗽著,聲音都變了。


 


咳得止不住的時候他拿起水杯猛喝幾口,眼眶憋得通紅。


 


一聲聲咳嗽像無形的手揪住我的心。


 


生命的倒計時,隻剩五天。


 


下課走出教室,我再次給肖睿媽媽打去電話。


 


「如果你同意,我帶肖睿去醫院。」


 


語氣帶著堅定和隱隱的懇求。


 


我畢竟不是監護人。


 


但肖媽媽不會不知道他狀態越來越差,我捫心自問無法置身事外,再怎麼溝通不了,也想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試試。


 


在我說出承擔醫藥費後,他媽媽松了口。


 


掛斷電話,保存錄音。


 


我留了心眼,每一次溝通都錄音了。


 


肖睿得知他家人同意我帶他去醫院,倒是老老實實跟我上車。


 


許是病的厲害,全程肖睿除了咳嗽沒有聲音。


 


醫生開了單子拍片,報告單出來他質問:「都拖成肺炎了,不早點來看。」


 


好在沒有非常嚴重,掛幾天水吃藥注意休息就好。


 


醫生建議住院,肖睿堅決不願。


 


醫生反復叮囑交代,肖睿低頭聽著。


 


護士給肖睿掛上水,我買來面包坐下等他。


 


他給他媽打電話,用的是充話費送的那種手機,隔音不太好。


 


「你們老師很年輕啊,她是不是對你有啥子想法!」


 


徒然提高的音量,肖睿想捂住發現另一隻手上還有針頭。


 


我一怔,默默啃面包假裝沒聽見。


 


「吃面包。」我伸手。


 


「謝謝羅老師,我不餓。」他拒絕,看我的眼神中多了異樣。


 


我斷定他不會要,所以隻是象徵性問問,不再勉強。


 


面包就著水吞下,咽下心底酸澀。


 


中途護士換鹽水時,我悄悄擺弄了下衣服扣子。


 


其中一個扣子,是針孔攝像頭。


 


既然我又管了肖睿,就要做好準備,不能讓自己像上一世那樣百口莫辯。


 


醫院有監控,但不是第一視角的。


 


萬一出現些不想發生的情況,清晰的視角,結合錄音,起碼能證明醫院是否過度醫療。


 


當然,我寧願永遠不要有用上的一天。


 


監控,不應該是刺向老師的武器。


 


監控,也從來是保護老師的存在。


 


5


 


把肖睿送回家,我提醒他記得吃藥,周末兩天也要去掛水。


 


工作之後我就從家裡搬出來租房住,離學校近,回家晚也不會打擾爸媽和妹妹。


 


但妹妹離開以後我又搬回去了,想盡可能多的陪伴照顧爸媽。


 


終究比起以往,家裡少了不止一點歡聲笑語。


 


媽媽又在看妹妹的照片,她沒有哭,眼睛卻是紅的。


我走過去抱住她,媽媽說:「你妹妹想當醫生,都說醫者不自醫,結果還沒等她長大,人就這麼沒了。」


 


「慧慧走得快,往好了想她沒有受太多罪。」


 


安慰人不是我的強項,我隻能盡量讓媽媽不要這麼悲傷。


 


「隻要她活下來,搶救久一點又怎樣。早知道這樣,她的街舞課我一定不讓她去的,怪我,沒堅持。」


 


可是世上哪有這麼多早知道。


 


我醒來時,妹妹已經沒了,我救不了她。


 


那麼肖睿呢?


 


我明知道肖睿會S,重新插手是否應該?又是否又救得了他?


 


我不知道。


 


衝刺階段教師備課更加嚴謹,特別是要提高二班英語成績,不是靠簡單刷卷子能做到的。


 


因此我每天都提前到崗。


 


也是由於記掛著肖睿。


 


經過幾個班門口,課間也少見有在外面玩的,大部分在教室復習和奮筆疾書。


 


三班門口,和李燕迎面碰上。


 


「羅老師真是勤快,沒課也來看孩子們。」


 


陰陽怪氣的,我笑笑不和她講話,有些人你越回應她越來勁。


 


從二班窗戶望去恰好和肖睿對視,我想到什麼,轉身叫住李燕。


 


「李老師。」我斟酌開口,「今天早上二班早自習沒有老師。」


 


「你想說我遲到就直說。」她語氣很衝,「領導都不說,你有意見?」


 


「我隻是擔心老師不在,孩子們的安全問題。」


 


如果那天李燕沒有遲到,肖睿不至於延誤最佳救治時期。


 


「管好你自己。」李燕很不高興被人指出問題,撂下一句話走了。


 


「羅老師。」肖睿跑出教室。


 


不愉快一掃而空,他看起來精神好了很多。


 


「身體怎麼樣,這幾天掛了水恢復得還好嗎?」


 


對肖睿,我現在有種養孩子的感覺,有操心,有擔憂,還有渴望孩子身體健康的期盼。


 


聽到我問,他支支吾吾起來。


 


我臉色變了:「你是不是沒去?」


 


「老師你不要生氣,我是真的沒時間,這兩天翻了一套史書,不是故意不去的。」


 


他聲音越來越低。


 


騙人,這或許是原因,但他分明是怕花錢。


 


「那藥呢,在吃嗎?」


 


看他一臉為難樣,我就猜到藥也是沒在吃的。


 


「我爸說藥配的太多了,會吃壞的,掛水掛一天也差不多了。」他試圖解釋。


 


我深呼吸一口:「我跟你講得很清楚,藥水這些都是已經配好的,直接去掛水就行,你不去,藥也不吃,你身體能好嗎?」


 


「可是我真的感覺自己好了很多,我有戴口罩,保證不傳給同學。」


 


一拳頭打在棉花上,我竟一時找不到反駁的話。


 


「肖睿,我不是醫生,但是醫生的囑託你記得,你的身體自己清楚,並沒有痊愈,這個錢既然已經花了,那就要好好把病看好。」


 


講別的行不通,那就講錢。


 


帶肖睿就醫,看病吃藥,是因為想避免悲劇的發生。


 


上一世的肖睿,就是在星期三的早晨,在教室門口,倒下了。


 


這意味著,隻剩兩天。


 


6


 


原以為肖睿感冒好了,就能躲過S神。


 


眼下情形又讓我一顆心懸了起來。


 


如果可以,我甚至想衝上去搖醒肖睿,告訴他馬上要S了。


 


可是,誰會信。


 


沒有人可以傾訴,我心裡很亂,憋悶的緊。


 


借著家訪的名義,我去了肖睿家。


 


雖然提前打了招呼,他們還是對我的到來感到疑惑。


 


我先肯定了肖睿的成績,告訴他們肖睿很用功,然後提起他的身體情況,勸說他要注意休息。


 


「羅老師,你是不是收醫院回扣了?」


 


肖睿爸爸忽然蹦出一句:「吃完了好繼續去買是吧。」


 


一片好心喂了狗。


 


即使我見識過他們的不講理,仍舊被氣到了。


 


但更多的是委屈。


 


從他們質疑的話語說出口的那剎那,我明白這趟「家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一個人的認知是難以扭轉的,他們不信醫生,也不信任我。


 


腦海裡最後的信念支撐著我再三保證和醫院沒關系。


 


但他們的態度和眼神告訴了我答案。


 


回家我就倒在床上哭了,蒙著被子無聲流淚。


 


我討厭肖睿爸媽的固執,討厭肖睿的愚孝,討厭自己知道一切,更討厭自己多管闲事。


 


可是,這不是「闲事」啊!


 


我想起自己的小學恩師,那位常常靠吃止痛藥緩解胃痛的老教師,把學生的大小事都記在心上。


 


我書包壞了,她比我媽媽還早發現給我買新的。


 


春遊給家境貧寒的學生準備好吃的。


 


安慰父母吵架離異家庭的孩子。


 


成為老師,是我從那時起就定下的夢想。


 


成為和她一樣的老師,是我的初衷。


 


為什麼,都變了?


 


有人抱住我,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拍著我。


 


「這段時間媽媽忽略了你,不管你遇到什麼事,隻要你想說,媽媽都在。」


 


任由眼淚流淌,哭的一抽一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