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子昌平

第1章

領到良民證的第二天。


 


我和花樓姐妹被帶到屍橫遍野的菜市場。


 


高高在上的男人把玩著斷手,逼迫我們當著活下來的百姓的面,為他們的勝利歌唱。


 


身後的姐妹一個接著一個倒下,獻血染紅了我的裙擺。


 


恍惚間,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託起我的下巴,逼迫我抬頭。


 


「她們,不唱,S了。你要唱嗎?」


 


1


 


「你就是把我們都S了,我們也不會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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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個人的血還沒有冷,身後就又多了一攤。


 


剛剛說話的那個姑娘,平日裡最是油滑,可這個時候仿佛S腦筋一樣。


 


即便被那些人拖出去暴打,牙齒都掉了出來。


 


可她仍是叫罵著。


 


這種熱血像是會傳染一樣。


 


一個接著一個姑娘們站出來,又一個個倒下。


 


她們說,娼門也是有骨氣的。


 


娼門有骨氣,可是那些躲在屋子裡的男人們為什麼沒有骨氣?


 


「不要S了,求求你們別S了。」


 


男人的面容隱藏在光內,我隻看到無盡的黑暗。


 


頭發被人猛地拽住,我不受控制地仰倒在地。


 


是隔壁樓子的老鸨:


 


「不許唱給這些賤人聽!咱們就是S也要有尊嚴地S!咱們不是搖尾乞憐的狗!」


 


她臉上的胭脂被染成一團,唯獨眼睛亮得嚇人。


 


下一刻。


 


那雙眼睛主人的腦袋,咕嚕嚕地掉入我的懷裡。


 


沒有頭的身體,甚至抽搐了兩下,才倒下去。


 


血,無盡的血。


 


我控制不住地尖叫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


 


明明知道唱了就能活下去,為什麼不唱!為什麼不唱!


 


我跪在地上想求她們:


 


「唱吧,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


 


「求求你們了。


 


「活著才有可能啊。」


 


沒有人理我。


 


她們像當年那條街裡的學生一樣,一個個倒下去。


 


為了所謂的尊嚴。


 


我想張嘴,可調子支離破碎,小得讓人聽不見。


 


當男人耐心耗盡,拖起一邊抱著孩子的母親時,我再也受不了。


 


【月色那樣模糊。


 


大地上籠上夜霧。


 


我的夢中的人兒呀。


 


……】


 


與其說是唱,不如說是吼。


 


槍聲停止了。


 


那些人開始饒有興致地聽著。


 


一遍又一遍,唱到喉嚨裡都是血腥味,那人才脫下手套砸到我的臉上,用著不甚熟練的漢語譏諷我:


 


「你,不如那些女人,賤人。」


 


2


 


那些人走了。


 


我跪坐在地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塊帶著血腥的泥巴砸到了我的臉上。


 


與之一起來的,還有孩童充滿恨意的咒罵:


 


「賣國賊!婊子都不如。」


 


像是打開了什麼開關,無數的拳腳襲來,其中不乏有躲在破壁房屋中的男子。


 


剛才還神情呆滯的母親,也撲過來,一下下地揪著我的頭發,用力地扇著我的巴掌。


 


她的面容猙獰扭曲,好像S了她孩子的是我一樣。


 


我隻呆呆地承受著。


 


桑桑和那些姐妹的屍體被抬起來,送回了樓子。


 


沒有一個人看我,也沒有在乎我。


 


就當我以為我會被打S的時候,媽媽帶著人找到了我。


 


身強力壯的龜奴三兩下驅散了人群。


 


媽媽叫罵著周圍人,心疼地將我摟在懷裡。


 


「媽的好萍兒,你沒錯,你沒錯。」


 


「媽,桑桑沒了。」


 


我木然地看著衣衫上染的血,聲音嘶啞不堪:「她還說,要等結束後,去做姨太太呢。」


 


媽媽不說話,隻更加用力地將我摟在懷裡。


 


「萍兒,媽的萍兒啊。」


 


這樣的世道,骨氣實在是太難能可貴了。


 


3


 


我和桑桑皆是百花樓的臺柱子。


 


舊日裡有句俗語。


 


可以不知昌平君,不可不識娼萍韻。


 


前者是皇帝老子家的高貴小姐,後者是百花樓裡下賤妓子。


 


來樓子裡的男人們,一邊嘲諷我是人盡可夫的腌臜貨,一邊將手從我的輕薄的裙底伸進去。


 


「不愧是娼萍啊,想來和公主也差不了多少。」


 


女人們則是半臉羨慕半臉鄙夷。


 


明明大家做著一樣下賤活兒,我接的人多,也能她們被罵上一句天生J女命。


 


這種時候,我是不用說話的。


 


因為不等我開口,和我同為並蒂花的娼桑桑就會先開口罵了:


 


「都他媽的一個樓子的髒貨,也好說什麼幹淨貞潔的。


 


「真要想貞潔,我就幫你和媽媽說,脫了你那身髒皮,滾出這百花樓。」


 


到了這句話,別人就是自覺閉嘴了。


 


這個年景,時局動蕩不安,易子而食也不是沒聽過。


 


一個漂亮女人被趕出樓子,能得到的下場可想而知。


 


桑桑很生氣,總覺好歹我也姓娼,怎麼能被那些連個姓都沒有的花娘欺負了。


 


4


 


剛進花樓的女人都是沒有姓名的。


 


隻有被大客包了的,才會被賜姓,證明是有主了。


 


我是個例外。


 


因為我是媽媽撿來養大的。


 


一個黑心腸的東西,也會有慈母的一面。


 


她將我拉扯到十六歲,給我找了當時最大的官給我開了臉。


 


一夜六千大洋,媽媽一分沒扣都給了我。


 


她說這世道亂,一個女人家是沒有活路的,隻有多找幾個男人護著。


 


可她沒想到,沒過三年,大官就沒了。


 


準確地說,是連皇帝老子都沒了。


 


媽媽站在門口連罵了三天,最後咬咬牙出去,帶回來一堆洋人玩意。


 


「這可都是現在頂頂流行的玩意,你們先熟悉著,過兩天我再去給你們請個教洋文的先生。」


 


媽媽說這話的時候,滿臉肉疼的模樣。


 


我和桑桑對視一樣,忍不住樂出了聲。


 


無論世道怎麼變,對我們這群娼女總歸是看不起的。


 


文人重風骨,唾棄我們還來不及,又怎麼會願意上門教習。


 


5


 


招聘文書登了報。


 


連續半個月下去了,始終沒有人願意上門。


 


媽媽看著對門花樓的姑娘們學會鳥語,瘋狂招攬著洋客人,急得嘴上起了兩個大水泡。


 


「看同行掙錢,比S了我還難受啊。」


 


話剛說完,一襲長袍的先生登門了。


 


他模樣青澀,手裡舉著份報紙,斯文至極:


 


「請問,是你們這裡招聘外文先生嗎?」


 


媽媽挑剔的目光將男人從頭到腳掃了一圈,這才開口:


 


「是我們登的報,可你行嗎?」


 


男人沒直接回答,隻抽出報紙,用著洋文將媽媽的招聘文書念了一遍。


 


我一個字都沒聽懂,隻覺得男人的聲音比對門的口音好聽多了。


 


媽媽也是這樣覺得的,當天就把人留下了:


 


「是骡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今晚你們先學一點,把客人哄進來再說。」


 


6


 


知道樓裡來了新先生,姐妹們一個個興奮得不行。


 


不用媽媽喊,就三三兩兩地坐到了教室裡。


 


我和桑桑到的時候,前排最好的位置已經被留出來了。


 


「我姓蘇,你們叫我蘇先生就可以了。」


 


剛坐好,蘇先生就迫不及待地開始了上課。


 


他在黑板上,寫下流利得像花一樣的符號,教我們開始上課:


 


「Every individual has a responsibility for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country.」


 


拗口的洋文,讓我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念了好幾遍,才算是徹底記住。


 


桑桑在一邊坐著,眼神奇怪地看著蘇先生,臉上是憋不住的笑。


 


我還沒來得及問原因,就被媽媽扯起,連著幾個學得好的姐妹一起到花樓招攬客人。


 


當夜,百花樓一個洋客都沒招攬到,還丟了幾個老客。


 


媽媽氣得鼻子都歪了,衝到蘇先生房間,問他白天到底都教了些什麼東西。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啊。」


 


蘇先生一臉的無辜。


 


「你瘋了吧!」


 


媽媽將他扯到大門,指著百花樓的牌子,憤怒狂吼:


 


「我這是花樓!是給大爺們享樂的地方,你教姑娘們那些東西是什麼意思啊!國家興亡和我們這些姑娘們有什麼關系啊!」


 


「當然有關系啊。」蘇先生小心地將自己的領子從媽媽手裡解救出來。


 


「花界也是吾輩同胞,自然是要共進退的。」


 


「我退你個腿!」


 


媽媽向來不是個好脾氣的,招呼龜奴將這個毛頭小子撵出去。


 


蘇先生抱著大紅柱子,挨了好幾腳也不肯松手:


 


「除了我,你們找不到別的先生!大不了,大不了我也教點招客的洋文唄。」


 


7


 


蘇先生還是留下來了。


 


正如他所說,我們也找不到別的洋文先生了。


 


隻是我實在是討厭上了他。


 


一想到,我紅衫半褪地喊著那話。


 


S了很久的羞恥心又活了過來。


 


蘇先生似乎也知道對不起我,每當我視線過去,就會對我露出一個討好的笑。


 


蘇先生的課分成兩個部分。


 


上半部分是媽媽要求的招攬客人的洋文。


 


下半部分就是他自己夾帶的「私貨。」


 


有時是時局動蕩的報紙,有時是國外代表自由的書籍。


 


他對我們的稱呼,從「ladies」變成了「sparks of fire」。


 


媽媽對此總是睜隻眼,閉隻眼。


 


她沒有再阻攔過先生。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原本以為我會像媽媽安排的那樣。


 


接客到不行的時候,接替她成為新的媽媽。


 


可沒有。


 


我在接待某個洋人的時候,聽到了一場關於對黨派清洗的事。


 


我心不在焉地喂給他一杯又一杯的酒,滿腦子都是那人說過的名字。


 


「蘇砚。」


 


先生,就叫蘇砚。


 


8


 


遊行那日,長長的隊伍從我們歌舞廳前經過。


 


媽媽鎖了門,帶著我們在二樓看著。


 


各色長衫交織匯成河流,淌過每一個角落。


 


「還我河山!」


 


「打倒賣國賊!」


 


「停止內戰!共同對外!」


 


振臂高呼的人群,搖曳著他們手中的旗子,像是勇往直前的戰士,堅定地走著。


 


「蘇先生不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麼事嗎?」


 


桑桑扯著我的衣袖,臉上帶出幾分焦急。


 


「他知道。」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知道。」


 


他們明知道將要面對的是什麼,可是這場遊行還是來了。


 


我低下頭,對上最前方拿著喇叭的蘇先生。


 


他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一如既往地天真和堅定。


 


昨天,他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萍娘子,這些事總要有人去做的。無論是犧牲,還是流血,都是要人去做才會有價值。如果我輩的鮮血可以喚醒更多人的良知,這就足夠了。」


 


我知道,自己勸不了他們了。


 


他們是鐵了心的,用自己的性命,來打響這盛大而輝煌的第一槍。


 


在雙手拋灑中,漫天帶著墨香的紙揮灑下來。


 


我伸手,接住一張,還沒有看清,就被媽媽搶下撕碎。


 


「萍兒!」


 


她的聲音裡帶著警告,紙屑落到呼喊自由的人群中。


 


我閉上眼,不再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