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故人歸

第7章

梁鍾打開窗通風,說道:“湊合住一晚吧,反正明早就走。”


 


我笑笑:“不湊合,這裡的條件肯定比牢房好。”


 


他轉頭望過來,漆黑的眼裡暗潮湧動。


 


我摸摸鼻子,尷尬道:“我忘了,我是要判S刑的,牢房也住不了幾天。”


 


梁鍾垂眸,一時緘默不語。


 


我問道:“你怎麼找到我的?”


 


“前段時間有個拐賣婦女的人販子落網,嫌疑人想戴罪立功,減輕判刑,就說七年前遇到過一個女孩,和通緝令上叫那個‘許懷安’的人長得很像。”


 


“他說這丫頭年紀小,骨頭硬,落在他手裡寧S不屈,竟然趁人不注意,一把火燒了房子打算同歸於盡。嗯,確實是你的風格。”


 

Advertisement


梁鍾拿出一支煙,摸了摸,沒抽,繼續道:“那個人交代,當時事發是在東林市,他有幸逃出火場,至於你是生是S他就不知道了。局裡派人前來調查,一直毫無結果,有不少人猜測你已經S了,可我不信。”


 


“直到我用張三的名字找到了你。”


 


我“哦”了一聲,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隻笑笑:“不愧是梁警官,真懂我。”


 


氣氛再次陷入沉默。


 


我起身去衛生間洗漱,梁鍾也跟過來,他撕開一次性包裝袋,再把擠好牙膏的牙刷遞給我。


 


動作自然,一氣呵成,


 


如同多年前的熱戀情侶,又如同多年後的老夫老妻。


 


想到這兒,我不禁鼻子發酸。


 


一夜無眠。


 


天色蒙蒙亮時倆人下樓退房,在老板娘耐人尋味的眼神中離開。


 


清晨短暫地下過一場小雨,道路湿漉漉的,我接過梁鍾買來的早餐,大口大口吃著。


 


他買了很多,有油條有燒麥有麻團有豆漿,直到車子駛進市區又開上高速前往下一個城市,我都沒吃完。


 


梁鍾忍不住嫌棄:“你是有多餓?別把自己撐壞了。”


 


我嗦著油膩膩的手指頭,絲毫不顧忌形象,笑道:“有多少我吃多少,畢竟以後就吃不到了。”


 


梁鍾抿著唇,沒說話。


 


下高速後,他把車停在路邊,隨後打開雙閃。


 


梁鍾垂眸沉思,手指摩擦著方向盤,不知在想什麼。


 


默然許久,他開口:“誰說的?等你服刑出來,我天天帶你去吃。”


 


我茫然地看著他,呼吸一滯。


 


“你是自首,不是我抓回來的。況且當時現場有打鬥的痕跡,肯定是阿肆對你動粗,你防衛過當才失手S了人。至於分屍......”梁鍾語氣微顫:“是氣急衝動,才釀下的大禍。懷安,我會給你找最好的律師,隻要你如實坦白,乖乖配合,判個S緩沒問題。到時在獄中好好表現,踏踏實實的,說不定過個十年八年就出來了,或許更早。”


 


砰砰砰,心跳得很快很亂。


 


我眼眶發紅,咬著唇問:“然後呢?等服刑出來,我就是個中年大媽,無依無靠,與社會嚴重脫節,然後在旁人的偏見和冷眼中孤獨到S嗎?還不如現在一槍斃了我。”


 


梁鍾搖頭:“不會,你還有我。”


 


“算了吧,那時你肯定已經結婚生子,早把我拋到九霄雲外了。”


 


“這七年我沒有忘記你,等下個七年,下下個七年也不會。”梁鍾擰開一瓶礦泉水,倉促喝幾口,緩了緩情緒,又道:“我打算辭職,然後和你結婚,國家實行婚姻自由,服刑人員也是可以領證的。”


 


他眼底閃著微光,連聲音都輕柔許多。


 


“我會定期去看你,給你描述外面的情況,保證你不會與世隔絕。等你出來,我們去小吃街吃串串,去江邊壓馬路,去環遊世界,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如果你走不動了,我就背你去,要是我也走不動了,我們就回到南城,回到老城區,相互做伴。”


 


我喉嚨發酸,克制著顫抖,問道:“還有呢?你還想過什麼?”


 


“如果你喜歡小孩,那我們就領養一個,年紀可以稍微大點兒,如果不喜歡就算了,過二人世界更好。”


 


梁鍾看著我,嘴角帶笑,眼裡滿是憧憬。


 


“我想過很多,想和你過一輩子。”


 


我吸了吸鼻子,在梁鍾瑩亮的眼眸中,也咧嘴笑起來,笑容明媚燦爛,緩緩道:“梁鍾,我不僅S了阿肆,我還S了我爸爸,我爺爺,我奶奶。”


 


頓了頓,又道:“還有你媽媽,也是我間接害S的。”


 


梁鍾短暫地愣了一會兒,眼底漸漸恢復S灰般的沉寂。


 


18


 


從我記事開始,媽媽就傷痕累累,常年挨打。


 


村裡人說,她是家裡花重金買回來的大學生,可惜是個不中用的,不僅生不出兒子,還總想方設法地跑。


 


奶奶說她沒良心,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爺爺說她賠錢貨,生了一個小賠錢貨。


 


爸爸說她是賤人,害得自己抬不起頭。


 


我不懂,我覺得媽媽很好。


 


她從不打我罵我,總是溫溫柔柔地對我笑,給我描述外面光怪陸離的世界,講解中華悠遠的歷史,敘述她快樂自由的童年。


 


偶爾媽媽也會落淚自責。


 


她說她年輕時和一個男人墜入愛河,衝動魯莽,甚至不惜與家裡決裂,毅然決然地和對方私奔。


 


沒想到那人竟是個騙子,轉手就把她賣到大山裡。


 


“我走到今天這一步都是咎由自取,隻是委屈了你,我苦命的孩子。”


 


我擦去媽媽臉上的淚水,抱著她,一遍遍地重復:“不會啊媽媽,我一點都不苦,有你我很幸福。”


 


......


 


我十歲那年,爸爸又喝多了酒,回來對媽媽拳打腳踢,嘴裡罵罵咧咧:“不要臉的臭婆娘!老子花大價錢買了你,供你吃又供你住,竟然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


 


他下手太狠,媽媽被打得奄奄一息,我哭著撲過去,懇求道:“爸爸你打我吧,別打媽媽了!”


 


“行啊,你這個不值錢的東西,就知道跟老子對著幹!幹脆把你丟出去喂狗,去陰曹地府見你姐姐!”


 


說罷爸爸就揪著我的衣服領往外拖,怒氣衝衝:“正好大黃和大黑餓了好幾天,肯定饞肉饞得不行......”


 


話音還沒落,就聽咣當一聲,酒瓶狠狠砸在他腦地上,碎了一地。


 


爸爸怔愣幾秒,摸了摸額頭猩紅的黏膩,再回頭看了看面色陰沉的媽媽,頓時暴跳如雷。


 


“許如安!你個賤人!老子今天非弄S你!”


 


他高高舉起的手還沒落下,突然身子一僵,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手裡握著鋒利的玻璃殘片,狠狠捅進了他的肚子。


 


一下又一下,發瘋般捅著,等我回過神時,爸爸已經倒在血泊中動彈不得。


 


我猛地丟掉手中的玻璃殘片,渾身發抖,說不出話。


 


記憶到這兒有點模糊。


 


我隻記得那天自己很慌亂,媽媽讓我去洗手,趁天還沒亮趕緊把髒衣服剪碎,再丟進豬圈,等做完這一切就去喊爺爺奶奶,不管他們問什麼,一律搖頭。


 


我回來後,媽媽已經倒在地上沒了生息,她手中緊緊握著沾滿鮮血的兇器。


 


爺爺奶奶聞聲趕來,臉色慘白,坐地哀哭。


 


他們半夜聽到動靜並沒在意,反正爸爸打媽媽又不是頭一次了,打S都不要緊。


 


隻是萬萬沒想到,這次栽的竟然是親兒子。


 


我的稱呼有了變化,從“賠錢貨”變成“掃把星”。


 


爺爺奶奶對我非打即罵,說我命中帶煞,克S雙親。


 


就這樣,我渾渾噩噩地過了半年,遇到三哥。


 


他是個很奇怪的人。


 


一身青色長衫,走路晃晃悠悠,神神叨叨,終日拎著一壺酒,嘴裡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話。


 


道士不像道士,流氓不像流氓。


 


有人問他為什麼要回來,他說他要落葉歸根。


 


起初我沒在意這個家伙,直到某天他撞見我和野狗打架,噗嗤樂出聲,拍手叫好:“人間處處是風景,妙哉妙哉!”


 


我隨手就扔過去一塊石頭,砸在他腦袋上。


 


他氣急:“嘿!你怎麼打人呢!”


 


“我連狗都打,更何況是人!”


 


“有道理。”他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忽地笑了:“小丫頭,我看你骨骼清奇,出手不凡,狂妄魯莽,桀骜不馴,頗有老夫當年的樣子。不如跟著我混?我帶你修煉成仙,得到飛升。”


 


我覺得這人腦子有病,懶得搭理。


 


抬頭見野狗叼著我的饅頭跑遠了,頓時火冒三丈,撸著袖子找他理論:“都怪你!賠我饅頭!”


 


他笑嘻嘻地說:“你和我打一架,打贏了我就賠你饅頭,打輸了你做我學生。”


 


毫不意外,我輸了。


 


從此不僅多了個老師,還頓頓有肉包子吃。


 


但我從不喊他老師,隻喊三哥。


 


這一喊,就是三年。


 


三哥是孤兒,被村裡好心的老大爺收養,供他吃穿,供他讀書。


 


可惜好景不長,老大爺沒熬到三哥念大學,就撒手人寰了。


 


從那以後村子裡流言四起,說三哥是瘟神,克S親生父母,又來克養父。


 


對此三哥有自己的見解:“瘟神怎麼了?好歹位列仙班呢!丫頭,他們不是說你掃把星嗎?這就證明你是天上的星星,閃閃發光!記著,甭管別人說什麼,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決定你的未來。”


 


19


 


三哥喜歡歷史,從盤古開天闢地說到唐宋元明清,從西方神話說到文藝復興。


 


他也喜歡講故事,從四大名著講到安徒生合集,從聊齋志異講到莎士比亞的悲劇和喜劇。


 


天南海北,高談闊論。


 


三哥見我略有基礎,十分詫異:“誰教你的?”


 


“我媽媽,她說她是清華的大學生,那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地方。”


 


他若有所思地垂下眸,片刻抬頭,笑得有些難過:“對,很了不起。”


 


村子裡又有人買媳婦,大擺宴席,好不熱鬧。


 


三哥趁亂溜進那戶人家,偷偷把女孩兒放走,還給了她一筆錢。


 


對方得知後大發雷霆,把三哥狠揍一頓。


 


他鼻青臉腫,卻眉眼帶笑,一臉自豪地對我說:“又是功德圓滿的一天。”


 


我一邊給他上藥,一邊嘟囔:“說好一起修仙,怎麼贊功德這種好事不喊上我?”


 


“你法力薄弱,挨一頓揍得躺十天半個月,再練練吧。”


 


“可是三哥,憑你自己又能救多少人呢?”


 


“你記不記得我給你講過一個故事,一個男孩把漲潮衝到岸邊的魚一個個扔回海裡,有人說魚群龐大,他根本救不過來,不如放棄。小男孩卻說這條魚需要,另一條魚也需要,隻要有魚需要,他就不會放棄。”三哥笑笑:“丫頭,起初我一腔熱血,以為自己能改變一切。但兜兜轉轉才明白,中華地大物博,正義的光無法照亮每個角落,法律的劍也斬不斷所有罪惡,所以啊,我能救一個是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