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強龍壓不住地頭蛇。

 

江南權貴紛紛向著淮河對岸的藩王，而顧將時被他們處處掣肘。

 

顧將時為此發了血誓，定要直搗皇城，給慘S的士兵一個交代。

 

而現在，他確實做到了。

我看著秦嶺山上帶著霜露的凍草，生在西北戈壁的毛球，成箱蓋著京城紅戳的草藥。

 

這就是天下一統的好處。

 

一方有難，八方支援。

 

而不是從前天下四分五裂時，權貴擁兵自重，佔山為王，隻想著瓜分天下，從沒人將百姓苦放在心中。

 

軍中甚至給我分了一整排士兵任我調遣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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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著藥罐下的爐火。

 

帳外忽然有人大喊：

 

「將軍，這次江南水災已經送至京城，陛下即刻啟程趕來。」

 

「幾日？」

 

「大約三日。」

 

我揮扇的手一頓。

 

顧將時要來？

 

是，他剛剛繼位，江南便發生了這樣大的天災，他不來無法穩固民意。

 

可……

 

我看著滿帳的病患。

 

世間醫者數不勝數。

 

不差我一個。

 

甚至，在醫者中我的醫術並不算高明。

 

我不是神明，我不過也是芸芸眾生。

 

我沒有責任，人間疾苦，生S有命。

 

救不了所有人。

 

可是在顧將時面前，我隻有一次逃亡的機會。

 

我已經逃到這裡了，逃到了京城的千裡之外。

 

再往前走，到邊陲去。

 

我就能徹底擺脫顧將時。

 

獲得真正的自由。

 

蒲扇停在空中，邊緣處被火舌攀爬。

 

我猛地一驚，把火苗踩滅。

 

滿地冷灰。

 

可萬一，就差我一個呢？

 

可萬一，那些病人就差我煎的一服藥，差我施的一根針呢？

 

醫者有道，生民何辜。

 

有能者卻袖手旁觀，與草菅人命無異。

 

這樣的代價換來的自由，乃蝸角虛名，不值一文！

 

28

 

顧將時來得風風火火，一襲墨衣窄袖，除了經年在戰場上沉澱出來的肅S之氣，看不出分毫被酒色沾染過的氣質。

 

反而眉宇間添了一絲帝王威嚴，不怒自威。

 

一場大水，江南堤壩盡毀。

 

隻要有他在的地方，他從來都會守在戰線的最前方。

 

所以後方的營帳，他僅僅是簡單巡視，他不是溫情之人，就連慰問傷員也隻是僵硬點頭，扯不出溫暖的笑意。

 

我拉緊面紗，躲在一排藥爐之後。

 

他掃視而過，似乎根本沒有注意我。

 

身邊的副將詳細介紹著目前病情被穩住的情況。

 

他也隻淡淡點頭，未曾多言。

 

天性疏離之人，我卻許多年沒見過他對我冷著臉。

 

這般相對，我竟覺得陌生，卻又反應過來，這才是他的冷漠本性。

 

他從來嚴於律己，這一次更是以身作則，連單獨的軍帳都沒有開，和所有的難民同吃同住。

 

許是我故意躲著他。而他整日要在前方往返，幾乎忙得腳不沾地。

 

直到天公不再作亂，停了雨，堤壩也被連夜修復，災情終於得以穩固。

 

我和他碰面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但是冥冥之中，我卻覺得似乎和他見過很多次。

 

月明星稀下，我徹夜煎藥時，永遠會有一盞燈籠在不遠處的塔哨上亮著。

 

也有天色將白，我悠悠轉醒，眼前一閃而過的黑影。

 

還有每日會送來的幹淨貼身衣物，幹淨吃食。

 

一塵不染的褻衣，在這個灰撲撲的難民營中，顯得尤為顯眼。

 

直到最後一日，京城即將撤退，難民要被牛車送往新的住所。

 

我獨自收攬的包袱中，出現了那隻曾被我換成船票的手镯。

 

終於確定，其實，他早將我認了出來。

 

我知道，他這個人從不會優待自己，可是對於我，他寧願親自下廚也不忍委我半分。

 

隻是，他沒有戳破。

 

沒有我以為的歇斯底裡，強取豪奪，瘋狂到S的糾纏。

 

長達三個多月的分別。

 

他的尋找，我的逃亡。

 

沒想到，最後的句點，變成了兩兩相對，卻都默契到緘默不言，側頭閃躲。

 

我隨著眾人一同走向牛車，而他作為立在前方，猶如凌霜孤傲的松。

 

擦肩而過時，我的小指冷不丁被他勾住。

 

我抬眸看向他。

 

他注視著我，兩眸清炯，秋水含情。

 

這雙眼，我看過無數次，也從中體會了無數的滋味。

 

他的溫柔繾綣，失控情欲，壓抑憤懑，還有酸澀卑微。

 

五年如梭，他還是一如往昔，望著我帶著溢滿的愛意。

 

我從不否認，我和他深愛的曾經。

 

隻是未經世事的女孩，終將會長大。

 

五年，也足夠一個人由青澀變得成熟。由怯懦變得勇敢。

 

沒有人會一成不變，也沒有人，會盲目愛著不允許自己做出改變的籠子。

 

天地寬廣，見過世間的我，不允許自己困於囚籠一般的愛意。

 

即便那籠子的主人，一往情深，愛入骨髓。

 

他愛我，卻不愛我的靈魂。

 

他將我供養起來，用金玉豢養著，絲毫不顧及，我原本長於林間，走過大江南北。

 

他甚至忘了，當初因何而愛上我。

 

我看著他的眸子。

 

我不知道他是從何時發覺我的。

 

是在難民營中一掃而過的目光。

 

還是偶爾營帳中的無意相碰。

 

抑或者，是更早。

 

但是，這個答案不重要。

 

他眼眶泛紅，眼神卑微，似乎在低聲懇求，他不舍的尾指，是在無言的挽留。

 

他仍舊在說：「卿卿，留下來，好不好？」

 

我微微一笑，動了動。與他指尖交錯，分開。

 

他眼底閃過一絲驚愕，卻終是沒有攔我，苦笑著退後一步。

 

我腳步未停。真正的分別是沉默且無聲的。

 

被日光拉長的影子，逐漸，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牛車緩緩啟程。

 

馬蹄聲在身後漸行漸遠。

 

沿途的牽牛花開得正盛，天色潋滟，烏雲退散，一片晴光大好。

 

這樣的晴天，和草堂初見顧將時一模一樣。

 

「我名喚宋挽，生身父母賜名。

 

「童年歷經波折，拜師學藝，得師傅養育長大。

 

「赤腳醫生一位，遊走江湖，學藝不精，隻會一些簡單的頭疼腦熱，不過我有一個旁人都沒有的本領——不懼天花！

 

「雖然我年歲不大，卻從不是籠中的鳥兒，我隨師傅遊歷山川河海，說不定，行過的路比顧侯還要多一些。

 

「所以，顧侯英勇善戰，但若是想要娶我，恐怕還不太配得上我哦。」

 

「那宋醫師能否給在下指出一條明路？」

 

「不難，我喜歡逗林間雀，你替我捉一隻來。」

 

他捉了來。

 

我沒關進籠子。

 

雀兒飛走了。

 

後來，他向籠子裡放了一隻羽翼斑斓的鳥兒。

 

試圖馴服它。

 

置於天地之間，大地蒼茫，方知我是我。

 

我非囚鳥。

 

番外：我心有明月

 

我乃名門望族京城沈家之獨女，沈棠音。

 

從小到大，我卻因大家閨秀四個字被處處限制。

 

我念孫子兵法，父親不允。偷偷念。

 

我習制藥冶鐵之術，父親不允。偷偷習。

 

我學騎馬射箭防身，父親不允。偷偷學。

 

反正從始至終，我行我素。父親允的，我盡數學了。不允的，我學得更起勁了。

 

後來，及笄那年，父親棄暗投明，拜倒在了顧將時的麾下，甚至暗中在京城與他暗度陳倉，最終祝他稱帝。

 

而唯一我沒有忤逆父親的一件事，就是答應與顧將時成婚。

 

見他第一面時，他便向我坦白，他有此生摯愛。

 

我對他說，我知道。而我選擇嫁給他，就是因為他有此生摯愛。

 

發現挽姐姐的時候，我就知道，顧將時此人與從前涼薄的王侯將相通通不一樣。

 

此人重情重義，矢志不渝。

 

我明白，他沒辦法娶我。但是他可以用手中的權柄，來做到不娶我。

 

答應婚約，不過是我的以退為進。

 

我才不甘心有些滿腔才華, 卻淪為後宮的賢妻。即便那個人是帝王, 也不行。

 

我和顧將時商量好, 如果要推翻舊制, 就必須演一場荒謬的大戲，最後是無法收場的那種。

 

原本, 我定在大婚那日，火燒皇城。

 

卻不想, 宋挽那處生了最大的變故, 十裡梅林起火, 顧將時傾盡全力往那處奔去。

 

我也策馬跟了上去。

 

然後我看見了挽姐姐在林中穿梭，猶如驚弓之鳥。

 

我自小在京城中長大, 所以梅林我再熟悉不過。

 

我在她逃亡的必經之路等她。

 

她看見我，以為我要攔她。

 

並不，我要幫她。

 

幫她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雖然在此之前, 我千方百計同她見過一面, 向她拋出橄欖枝, 卻被她拒絕。

 

但是那日起我便隱隱猜到，她所渴求的東西不是同我一樣的權利地位，而是自由。

 

贈她馬的時候，我沒有告訴她, 自由其實不一定在圍城之外，更不一定在顧將時之外。

 

對上她的明眸時，我咽下了一切的哲學道理。

 

後來, 我得知她的消息, 故意趕去城門口見著了她。

 

她灰頭土臉, 驚驚惶惶跪在地上, 生怕顧將時發現了她。

 

然後, 我略施小計騙走了顧將時。

 

其實也不算, 畢竟姜太公釣魚, 願者上鉤。

 

為了避嫌。

 

我讓下人送了她要的東西。

 

很便宜, 但似乎可以治病救人。

 

反正她要，多送些也無妨。

 

順便，我讓人給她帶去了一句話。

 

「此去一帆風順, 得償所願。」

 

我祝願她, 終有一日可以尋得她想要的自由。

 

但是我沒想到, 她真的給我留了一封信。

 

「你在這裡，我就一定會回來。」

 

「-【」我真的從未踏出過京城。

 

甚至往後的歲歲年年，她在大江南北, 也會記得給我寫信。

 

有時一年一封, 有時一月一封。

 

我也給她寫回信, 但是她從不落下她的地址, 可能她的信也是在不同的地方寄過來的。

 

整整一個箱籠，裝滿了她的信和我沒有寄出去的回信。

 

可惜她沒機會讀我這個當代大文豪的文字。

 

如果她讀了。

 

她就會發現，每一封回信，我都會問她：

 

「你得到你要的自由了嗎？」

 

顧將時當了很多年的帝王。

 

身邊空無一人, 甚至坊間傳聞，他可能背後有斷袖之癖。

 

直到第二十年的隆冬。

 

顧將時退位，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可能隱居山林, 也有可能去了江南水鄉，落葉歸根。

 

隻是第二十一年春。

 

我收到了宋挽的最後一封信。

 

她寫：

 

【音音，我尋到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