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

第2章

夫人果然神色劇變,她身邊的秦嬤嬤更是按捺不住,上來便踹了我兩腳。

 

尤不解恨地斥罵我:「憑你這樣下賤的腌臜貨也配和少爺勾連,當初夫人賞你做通房你不答允,如今還肖想上貴妾了,你那三兩重的骨頭壓得住嗎?」

 

秦嬤嬤是個莊戶人,在夫人面前得了臉,這才進了內宅伺候,可罵起人來依舊是竹筒倒豆子般的爽利。

 

隻三兩句,便將我釘S在狐狸精的名頭上了。

 

少爺瞧上我,難道是我的錯嗎?

 

我心中有些不忿,可這些話我是不敢說的。

 

隻得跪地又磕了個頭:「少爺清風朗月,奴婢自知高攀不上,也不敢隱瞞,這才來尋了夫人做主。」

 

夫人臉色這才好些,我又討好道:「如今少爺科考在即,奴婢也不願讓夫人煩憂,還請夫人降了奴婢的等次,讓奴婢去外院做個粗使婢女吧。」

 

粗使婢女雖月銀低,差使苦,可到底是在外院,離少爺的白鶴居甚遠。

 

我曉得,如今的處境,若是不能逃出生天,便隻有S路一條。

 

我不想S。

 

「你倒是個聰明的,」夫人冷哼一聲,「也罷,既是個安分守己的,就還留在辭兒房中伺候吧。」

 

「少爺少年心性,你能曉得來稟告我,那便也是個知道輕重的,算是功勞一件,說罷,想求些什麼?」

 

正座上的貴婦人垂眸俯視我,雖是和婉的語氣,眼中卻含著一絲警告。

 

似乎在告訴我,不要求什麼不該求的。

 

我自是明白的,隻垂眼柔順道:「翠屏別無所求,隻願少爺高中後,夫人能放我出府去。」

 

夫人這才笑了:「這又有何不可?不過少爺高中前,你可要將他那院子看牢,莫要讓什麼狐媚貨色爬了床。」

 

「少爺若是能得個好前程,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處,諾,這釵便賞了你罷。」

 

她隨手拔下鬢邊的釵子,扔在了地上。

 

鎏金的釵子落到地毯上,並未發出什麼響動,我小心翼翼地撿起謝了恩。

 

起身告退時,夫人再未瞧過我一眼。

 

我這才松了口氣。

 

可剛出清風苑的門,便迎頭撞上了少爺。

 

7

 

他大抵是來給夫人請晨安的,瞧見我出來楞了一瞬。

 

目光落到我手中的金釵上後,開始變得審視,最終變成冰冷。

 

「好得很。」

 

我福了福身,宋鶴辭移開目光,闊步進了內閣。

 

從那日起,他再未做過出格的事兒。

 

也再未給過我半寸目光。

 

夜間安寢時不再讓我值夜,白日用膳時,也不再讓我布菜。

 

院裡的小丫鬟們都暗自議論我失了少爺的歡心,日後怕是也隻能做個大丫鬟。

 

我卻暗自松了口氣。

 

失了少爺的歡心有什麼不好?

 

一輩子做個大丫鬟又有什麼不好?

 

明眼瞧著這府裡中眾星捧月的是少爺,可實則掌權的是夫人。

 

失了少爺的歡心隻會遭人冷眼,可若是讓夫人不快,這條小命就沒了。

 

我十分清楚。

 

因此當差時也越發警醒,生怕有哪個不知深淺的丫頭爬了床我未曾發覺,引火燒身。

 

可我沒想到,這樣的人,夫人竟自己上趕著送來了。

 

那姑娘並不是家生子,是從人牙子手中買來的。

 

入府那日許多人都瞧見了,隻是戴著帷帽未曾看清長相,但那身段可是一等一的。

 

府裡經年的老嬤嬤偷偷與我們說了實情。

 

原來,那女子是夫人替少爺尋來的半床妻。

 

大戶人家裡常有這樣的把戲。

 

不過是世家公子需要知曉人事,家中主母又不願讓兒子為男女之情失了分寸攪得家宅不寧,這才有了半床妻。

 

每月初一十五以紗巾敷面,送到少爺房中伺候,下了床榻便和主子對面不識。

 

既沒有名分,也不會因此生出情意。

 

在夫人看來,實在是樁劃算的買賣。

 

府中的丫頭人人都羨慕她能去服侍少爺,可我曉得其中的輕重。

 

雖是戴著面巾服侍,若是那紗巾掉落暴露了容貌,又會如何?

 

那女子的下場,我不敢想。

 

卻沒想到,初一那天,果真出了事。

 

8

 

晚間我吹了燈正要睡下時,院子裡傳來吵鬧的聲音。

 

我走出去,正好瞧見秦嬤嬤站在院子裡斥罵那女子:「去侍奉前我同你講了多久的規矩,說了多少次這面巾摘不得,你可倒好,剛進門衣裳還未脫呢,面巾先掉了,你是要害S我老婆子不成?」

 

說著又是一巴掌扇去,那女子的臉登時便腫了起來。

 

「奴婢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秦嬤嬤怒極反笑,「你當然不是故意的。若是故意的,你這般的爛貨,我早就稟告夫人將你賣到窯子裡去,哪裡又能讓你在這裡受罰?不知深淺!」

 

眼看著那巴掌又要落到她頰上,我衝上去拉住了秦嬤嬤。

 

「嬤嬤為這等狐媚子生氣也不怕氣壞了身子,便是打她也是髒汙了咱自己的手。」

 

我將腕上的镯子褪給她,笑道:「嬤嬤年紀大了動不得怒,如今夜已深了,您還是回去好好休息吧。」

 

「左右這事兒夫人也不知道,瞞下對嬤嬤也好。」

 

秦嬤嬤冷硬的臉這才和緩些,去還是恨恨地盯著她:「你說的也有理,可這賤婢犯下這等錯事兒,就這般輕易地饒過她?」

 

我盯著那女子冷笑一聲:「怎麼會?我在公子院裡當差時,最見不得這等狐媚的貨色,嬤嬤隻管放心,我自會好好磋磨她。」

 

那女子半跪在地上,渾身震顫。

 

秦嬤嬤這才冷哼一聲,收下镯子走了。

 

我拽起那姑娘,進了屋。

 

面紗下的一張臉已經紅腫得不成樣子,可見姓秦的那老虔婆是下了狠手的。

 

我端了盆熱水,又扔了張帕子給她。

 

「自己好好敷敷,再疼也別叫出聲來,若是叨擾了我睡覺,我可是要打人的。」

 

她遲疑地點點頭,一雙蒙著霧氣的杏眼裡驚懼未散。

 

我轉身上了榻,嘆了口氣。

 

有些心疼那隻镯子。

 

9

 

那姑娘叫小荷。

 

自那日起,她便住在了我房中。

 

聽聞是夫人的意思。

 

想必是因為她的容貌輕易暴露不得,我既是少爺院裡的人,也是夫人的眼線,同我住在一處,到底穩妥些。

 

因此,為數不多見過小荷容貌的人裡,便多了我一個。

 

她實在是生得好,頰上的紅腫褪去後,是一張杏眼桃腮,眼若秋波的面龐。

 

身段玲瓏,纖腰一握。

 

我都有些發酸起來。

 

從前在府裡,我也算是生得好的,對鏡貼花黃時,我也是有些小驕傲的。

 

可如今到了她面前,便什麼都算不得了。

 

少爺也很喜歡她。

 

她頭回伺候的那一夜,少爺房中叫了三次水。

 

第二天幾個小丫頭便說起了闲話,說那女子是狐狸精轉世,天生便會勾男人的精氣,這才讓少爺食髓知味。

 

我隻是笑笑。

 

卻有好事者湊到我跟前調笑:「翠屏姐姐難道就不氣惱?若是沒了她,以少爺待你的情分,日後你定然是咱們白鶴居裡頭一位通房,待到少爺成婚,便是抬個姨娘也不一定呢。」

 

通房?姨娘?

 

夫人若是真有替少爺抬通房的意思,便也不會整出半床妻這樣的把戲了。

 

再者便是真成了通房,會有抬為姨娘的可能嗎?怕是少夫人還未曾進門,便已經被夫人料理了。

 

夫人不會容許清風朗月的少爺有絲毫汙點。

 

可我也隻是搖搖頭,什麼都沒說。

 

在這大宅院裡,少張一次嘴,便能多一次生機。

 

我曉得自己擁有的東西並不多,唯有這條命最珍貴。

 

少爺最近心情很好,功課上也勤了些,還在京中世家的講學上拔得頭籌。

 

夫人很高興,在府中設了家宴,母子二人喝得很盡興。

 

當天夜裡,小荷又被送去了少爺房中。

 

第二日,卻帶著傷回來了。

 

10

 

瞧著那狠厲的手法,我便知道是秦嬤嬤。

 

夫人身邊,也隻有她會如此心狠手辣了。

 

我並未問小荷,隻煮了雞蛋給她揉臉,畢竟我們這樣的身份,主子若是想責罰你,還需要理由嗎?

 

但她和我到底是不同的,若是想活命,這張臉,還是得好好護住。

 

我忽然有些慶幸起來。

 

慶幸自己不曾被少爺收房,也慶幸少爺移開了我身上的目光。

 

這旁人眼裡的金銀窩不曉得有多少腌臜事,也不知損了多少人命,好在我如今有的選。

 

小荷得了夫人的命令,不再去少爺房中服侍。

 

少爺日漸燥鬱起來,每日裡不是嫌院裡的丫頭手腳不夠伶俐,便是嫌身邊的小廝話多。

 

一時之間,整個白鶴居裡人人自危。

 

曾經人人搶著去辦的內閣差事,如今也落到了我頭上。

 

我不卑不亢地伺候少爺用膳,從善如流地替他收拾寢閣,卻唯獨在收拾書架時,再一次地,震驚了。

 

隻因那書架上又放著幾卷畫軸,但裡面的女子不是我。

 

畫上的美人身段妖娆,舉手投足間俱是風情,可唯有那張臉,是空白的。

 

不是小荷又是誰?

 

我隻覺得諷刺,原來我們在上的少爺,竟還是個畫師呢。

 

又覺得慶幸,慶幸自己當初按捺住了心中那一抹動搖,未曾淪陷。

 

也慶幸小荷不必再去他房中伺候,能得一份安寧。

 

畢竟這樣朝秦暮楚的男人,隻會給我們帶來災禍。

 

11

 

府裡似乎又安寧了下來。

 

宋鶴辭照例早出晚歸,不是同這位大儒研學,便是同那位好友吟詩。

 

自由得像隻鳥兒。

 

可這一日,我去夫人院中稟告少爺的生活起居時,卻偶然聽到秦嬤嬤與夫人談話。

 

「……這賤蹄子上回將帕子故意掉在少爺房中,惹得少爺來您跟前要人,後來又險些在少爺面前露臉,如今竟惹得少爺替她出頭了,實在是下作!」

 

「辭兒可曾認出她?」

 

「那日床榻上少爺摘了帕子後,她還算機靈,踹翻了屋裡的琉璃燈,少爺並未看清她的臉。」

 

「既如此,便暫時將她安置在後院,什麼時候找機會料理了才是。」

 

兩人自顧自地商量著,言語間就要害了一條性命。

 

我捂著嘴跑了出去,好一會兒才平復心緒。

 

原來小荷竟被少爺扯過帕子,險些露臉,怪不得夫人那時不再讓她去少爺房中伺候。

 

可少爺替她出頭,又是什麼事兒?

 

我暗自喚了宋鶴辭身邊的小廝來,使了一兩銀子,打探了些事兒。

 

「昨日少爺回府時恰好撞見夫人身邊的秦嬤嬤要帶著個丫頭出府去,便說嘴了幾句,將那丫頭留在了府中。」

 

「那丫頭是什麼人?」

 

那小廝搖搖頭:「是個啞巴,像是在後院做粗活兒的,叫什麼……小荷的?」

 

我心中一片了然,事情的真相已經昭然若揭。

 

無非是昨日秦嬤嬤帶著小荷出府想料理了,卻未成想正好被宋鶴辭瞧見,陰差陽錯救了她一條命。

 

小荷為了保命不暴露身份,竟裝起了啞巴。

 

不過在這大宅院裡頭,她本就說不上什麼話。

 

我心中激蕩,卻也無話可說。

 

在這府中,誰都隻能是啞巴。

 

12

 

臨近春闱前,夫人說少爺考前疲乏,需要松泛松泛。

 

於是小荷又被人寬了衣衫,送去了少爺房中。

 

她走前眼底帶著黯然,並不情願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