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恐懼害怕，但並不後悔。

我已經身在泥潭了，陸姐姐還有大好人生。

 

16

 

陸姐姐要走的那天早上，我醒得很早。

 

我給爸爸熱了包子當早餐，然後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口寫作業。

 

寫一會兒，我就抬頭看一眼。

 

我想，陸姐姐會不會來見我最後一面呢？

 

雖然知道機會很渺茫，但我還是小小地期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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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等到陸姐姐。

 

先等到爸爸起床了。

 

他不太高興。

 

因為他去廚房轉了一圈，出來後直接抬起一腳，踢翻了我的小板凳。

 

我一屁股摔坐在地板上，愣愣地抬頭看著他。

 

那隻溫熱的包子被爸爸抓在手裡，捏得變了形。

 

「老子的酒呢？沒酒了你不知道去買？！就兩個包子我怎麼吃？」

 

他的頭發亂糟糟的，滿臉胡茬，看向我的時候，眼睛裡寫滿了不耐煩。

 

我張了張嘴，喉嚨像是一條幹涸的河床，皲裂發皺。

 

「我沒有錢，爸爸。」我嗓音嘶啞。

 

「去偷啊！你不是挺會偷的嗎！」爸爸又踹了我一腳，嘴裡罵罵咧咧的，「錢錢錢，整天就知道要錢！跟你那個S媽一個鬼樣，嫌老子沒錢……她都滾了，你怎麼還不滾啊？就會吸老子的血……」

 

「我沒有偷——」我鼓足勇氣，突然想為自己辯駁一句。

 

話音未落，爸爸對著我的肚子又是一腳狠踹，直接將我未出口的話踢回了肚子裡。

 

「老子讓你說話了嗎？！小賤貨！」

 

我緊抿著唇，定定地看著他。

 

「看什麼看？！」爸爸有些惱怒，抬起巴掌就要扇過來，「還想跟老子叫板？！」

 

我眼睛一閉，隻等迎接狂風驟雨。

 

那巴掌卻遲遲沒落下來。

 

我將眼睛睜開一條縫。

 

眼前是一片炫目純潔的白。

 

再往上看。

 

陸姐姐穿著初遇時她穿的那條裙子，正兩隻手抓著爸爸的手臂，皺著眉，抿著唇，滿臉慍怒地看著他。

 

我的天使，再度降臨人間。

 

「林爸爸，你要是再動手打孩子，我就要報警了。」

 

陸姐姐開口，字字擲地有聲。

 

爸爸在外人面前向來好面子。

 

見陸姐姐突然衝出來，他的臉色有一瞬間的不自然。

 

猛地甩開陸姐姐的手後，他依舊強撐著叫囂：「老子教育自己的種！跟你有什麼關系？」

 

「那你繼續，最好下手重點，你打完我就帶她去做傷情鑑定，看夠判你多少年。」

 

陸姐姐的面色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嚴肅。

 

她掏出手機，警惕地看著爸爸，整個人就這樣站在那裡，渾身散發出的強勢氣場有些讓人望而生畏。

 

一向溫柔的她，此刻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

 

她繼續說：「她現在還小，你當然可以肆無忌憚地欺壓她，等再過幾年，她長大了，你老了，你覺得你還打得過她嗎？」

 

爸爸有些驚恐，臉上浮現出明顯的畏懼神色。

 

「她不敢打我！」他訥訥道，看向我的表情卻已然沒了之前的囂張氣焰，「我是她老子！她不敢對我怎麼樣的！」

 

「你憑什麼這麼篤定呢？」陸姐姐冷笑一聲，「就憑你天天打她？你覺得暴力教育出來的孩子，能有多孝順？」

 

爸爸噤了聲，看了眼我，又看了眼陸姐姐，眼神開始遊離。

 

「且不說你的家暴行為已經嚴重違法，我現在一個電話就能讓你進看守所蹲上幾天。哪天等你真的半身不遂癱瘓在床了，你的女兒是你唯一的依託。

 

「你現在對她拳腳相加，卻又不敢真的打S她，那麼以後她一旦有機會，就會把自己所經歷的一切加倍還給你。

 

「你也活了這麼大歲數了，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嗎？」

 

爸爸徹底沉默了。

 

他深深地看著陸姐姐，又看了一眼我，眼神無比陌生。

 

良久，他一聲不吭地進了房間。

 

17

 

陸姐姐帶我回了賓館。

 

她又給我上藥了。

 

剛剛被踹過的地方一片青紫，一碰就疼。

 

可她的雙手溫柔地為我按摩瘀青的時候，我卻一點痛也感受不到。

 

我撩著衣服，小心地瞧她的表情。

 

陸姐姐眉眼微垂，臉上寫滿了擔憂。

 

「陸姐姐。」我叫她的名字，「你是不是馬上就要離開了？」

 

她低低地「嗯」了一聲，又嘆了口氣。

 

「我明天再走。」她說，「今晚你先在這裡和我睡一晚，我怕你回去你爸爸又打你。」

 

我抿唇，隻當默認。

 

眼神飄忽著，落在床頭櫃上，發現我寫的那封信還在那裡。

 

「這是什麼？」

 

演戲要演全套，我裝傻充愣地指著那封信問陸姐姐。

 

她看了我一眼，露出一個溫柔的笑意：「你不是應該比我清楚嗎？」

 

一瞬間，我啞然。

 

「你怎麼知道是我……」

 

她知道是我，卻沒有在別人面前拆穿我。

 

「畢竟有幾個好心人會用小魔仙筆記本的內頁給我寫匿名信呢？」

 

陸姐姐好笑地拿過那張紙，在我面前攤開，隻見頁腳的地方明明白白地印著一個小魔仙的徽章 logo。

 

我翻了個白眼，幾乎要被自己氣暈過去。

 

陸姐姐卻拉著我的手，無比認真地對我說：「謝謝你，小茵。如果不是你的話，我現在都還被蒙在鼓裡。你這份恩情，我永遠記著。」

 

「也還好吧……」我低下頭，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覺得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事情。

 

相比起陸姐姐為我做過的那些，這封短信，簡直太微不足道了。

 

這應該是我唯一幫她的事情。

 

「真希望你是我親妹妹。」她笑著，眼裡突然就浮現出晶瑩的淚花，「你這麼善良又聰明的小妹妹，卻要吃這麼多的苦，這太不公平了。」

 

好奇怪，我明明很開心，眼睛卻不知道為什麼，又有點想下雨。

 

真好。

 

原來，陸姐姐也把我當親妹妹哩。

 

18

 

陸姐姐帶我去了市裡。

 

她給我買了兩套尺碼合適的小背心。

 

一套白色，一套粉色。

 

她說，我已經開始發育了。

 

既然我媽媽不在身邊，那麼有些事情，就由她來告訴我。

 

她教我怎麼用衛生巾。

 

教我怎麼面對青春期男孩子的詆毀和欺負。

 

教我怎麼堅持自己的審美，認可自己的身材。

 

她說，任何一段關系，如果讓我感到不適，那我就主動放棄它。

 

她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或事物值得我黯然神傷。

 

她還教了我好多好多。

 

她帶我去網吧，給我申請了一個 QQ 號，又送了我一部按鍵手機。

 

她說，以後有什麼事情，我都可以用 QQ 聯系她。

 

平常聊天也可以。

 

她給我買了一個大蛋糕，還有一大袋我感覺自己甚至都吃不完的零食。

 

這一刻的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19

 

晚上，我和陸姐姐躺在一張床上入睡。

 

她一下下摸著我的頭發，掌心溫柔，懷抱馨香。

 

她說：「小茵，你一定要考出這裡，我在 A 市等你。

 

「你的未來一片坦途，萬千世界等你去看。」

 

我猛猛點頭，用心記下。

 

陸姐姐，我會做到的。

 

20

 

陸姐姐走了。

 

她在枕頭下給我留了一大筆錢，是我從沒見過的大數目。

 

她說，女孩子要對自己好一點，不要輕易被小恩小惠所騙。

 

我惴惴不安地把錢換了個地方藏好，並且發誓永遠不會讓爸爸知道這筆錢的存在。

 

大錘哥又和林大嬸吵架了。

 

這次，他提著行李箱，說再也不會回來。

 

初一（3）班的那個年輕的男班主任，也辭職了。

 

他們一起離開了開心鎮。

 

爸爸的脾氣依舊很差，但很少再打我了。

 

他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暴虐狂躁。

 

可我分明看見他的手好幾次揚起，又落下。

 

村裡換了談資，沒有人再討論大錘哥，和陸姐姐。

 

他們來過一趟，又匆匆消失。

 

可我卻分明覺得，我的世界，到處都是陸姐姐的影子。

 

我努力學習，比從前任何時刻都要認真。

 

別的同學都在睡覺的時候，我打著手電筒蒙在被子裡做題。

 

我始終記得陸姐姐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

 

我原本平平無奇的成績突飛猛進。

 

等到初二下學期的時候，我甚至能和年級第一的胖小卷站在同一個領獎臺上領獎狀了。

 

老師們都說我年紀到了，開了竅了。

 

隻有我自己知道，這是我孤注一擲的出路。

 

背後蘊藏了多少汗水和淚水，無人知曉。

 

我依舊和陸姐姐保持著聯系。

 

用當初那個她為我申請的 QQ 號。

 

我向她報備自己的成績進展，她從來都毫不吝嗇自己的贊揚。

 

聽說人有了目標以後, 就會變得特別有幹勁。

 

我想, 我確實有了自己的目標。

 

中考結束後, 我拿到了市重點高中的保送名額。

 

陸姐姐很高興，特地趕過來和我吃了一頓慶祝宴——雖然隻是一頓簡單的燒烤。

 

那天晚上, 我們聊著各自的生活，一起壓馬路直到深夜。

 

她對我說：「小茵,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

 

是的，她知道我一定能行。

 

也隻有她在乎、相信我能行。

 

21

 

高中是全封閉式管理, 寄宿制，每周隻放半天假，每個月隻能回一趟家, 也不允許帶手機。

 

學習很辛苦, 我天資平平, 記知識點也有些吃力。

 

但好在勤能補拙，我的成績一直在中上遊徘徊。

 

高一下學期的一個晚自習, 班主任走進教室, 告訴我，我家裡人給我打電話。

 

我接起，林大嬸的聲音在手機那頭響起。

 

她說, 我爸喝多了, 在臺階上摔了一跤, 就再也沒醒過來。

 

我平靜地聽她說完, 然後回到教室繼續自習。

 

我爸走了。

 

沒什麼親戚前來吊唁，我也沒有流一滴眼淚。

 

葬禮隻是匆匆走個過場。

 

我冷靜得可怕。

 

賓客散盡。

 

我看著滿屋子的挽聯和白綾, 什麼前塵往事, 好像突然間都不那麼重要了。

 

過往種種，盡數褪色, 被塵封在了那張黑白遺照中。

 

他欠我一句道歉。

 

我永遠都等不到了。

 

穿堂而過的風涼意沁人。

 

我一個人坐了良久，看著客廳中央那張照片, 輕輕地說——

 

「沒關系。」

 

我原諒你，爸爸。

 

22

 

爸爸走後, 我更加埋頭苦學。

 

我不夠聰明，所以需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

 

她拿出一包湿紙巾，走到我面前，彎腰，遞給我——

 

「（一」但是我想，我隻有足夠優秀，才不會辜負她的期待。

 

我靠貧困補助和陸姐姐的資助完成了我的高中學業。

 

高考結束，我超常發揮，考上了 A 市的一所中流 985。

 

對於同校的很多學霸來說, 這隻能算是尚可的水平。

 

但對我來說, 這已經是我努力後所能到達的極限。

 

我欣喜若狂，抱著錄取通知書一晚上沒睡著。

 

陸姐姐打來電話恭喜我，言語裡都是笑意。

 

彼時的她, 已然結婚生子, 擁有了幸福美滿的家庭。

 

那個當初險些成為同妻的女孩兒，找到了更值得依託的人。

 

現在, 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

 

她對我說：「小茵, 你真讓我感到驕傲。」

 

我說：「隻是你多年前種下的種子，如今開花結果了而已。」

 

23

 

年少時的子彈正中眉心。

 

我終於不負期待。

 

那個灰暗中攜光而來的女孩，以自己的溫柔善意，一點點託舉出了另一個女孩的人生。

 

她默然退場, 卻成了我生命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自此，我迎光盛放。

 

一樹花落，萬千海棠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