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歌

第3章

甚至,就是他授意別人把我關進來的。


 


我順著門板慢慢滑落下去,抱著膝蓋,在湿冷的地面上蜷縮成一團。


 


漫無邊際的黑暗化作怪獸的血盆大口,將要把我吞沒。


 


8


 


我媽帶著警察,在教學樓的廁所找到我時,已經是半夜十二點。


 


她憤怒地追問學校,得到的回應卻是,是學校的清潔工不知道我在廁所裡,問了兩句,沒人應答,就把門鎖上了。


 


深冬天冷,我重感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一星期,才算痊愈。


 


我媽坐在床邊,問我:「妍妍,下學期咱就在家學,不去學校了,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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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是她能想到的最好辦法。


 


學校擺明了要保季淵,他又還沒成年,警方也隻能口頭警告一番。


 


再轉一次學也不可能,我已經高三了。


 


我媽也隻是個普通人,光是養活我,就已經竭盡全力。


 


病好後,我在家埋頭苦學了幾天。


 


這期間,季淵給我打了很多個電話,也發了不少短信。


 


我沒接,也沒看。


 


那天下午,我發現家裡的理綜卷子刷完了,於是穿好外套,打算去書店買。


 


外面飄著密密實實的雪花。


 


我緊了緊脖子上的圍巾,走下公交車,目光掃過前面的路,忽然僵在原地。


 


是季淵。


 


他穿了件深灰色的大衣,正挽著一個女生手臂,走在雪裡。


 


那女生嬌小纖細,穿著一件很貴氣的白色大衣,留著漂亮的卷發,偏過頭,笑著和他說些什麼,姿態親昵。


 


等我隔著雪花,看清那張嬌美動人的臉時,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臨近年關,街上人聲鼎沸,十分熱鬧。


 


我卻像被拋進無邊的冰冷深海裡,記憶的浪潮漫灌上來,把我整個人都吞沒進去。


 


回過神時,那兩個人已經不見了。


 


我拎著沉甸甸的一袋題集回家時,在巷口看到了孟清華,一雙清澈的眼睛望著我,一言不發。


 


這一次,我主動在他面前停下,開口:「我剛剛在街上,碰到江珂了。」


 


他眼底的情緒劇烈地一顫。


 


「那一秒鍾,我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事。」


 


「比如我這麼平凡不起眼的一個人,怎麼剛轉學就能被人注意到,又為什麼明明做著十惡不赦的事情,偏偏卻說在幫我贖罪——」


 


我忍不住發著抖,扯出一個慘淡的笑,


 


「我已經轉學了,徹底逃離了她,為什麼還是不肯放過我?就因為她喜歡你,而你也因為你的前程,選擇了站在她那邊,所以該S的就是我,是嗎?」


 


說到最後一句時,我的嗓音驀然抬得高亢又尖銳。


 


旁邊幾個路人連忙皺著眉避遠了一點。


 


孟清華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他有些狼狽地衝我道歉:「對不起,阿妍。」


 


「嘴上說說有什麼用?」


 


我漠然地打斷了他,「如果真的覺得對不起我,至少你們這群兇手也該付出同等的代價,才算得上道歉吧。」


 


9


 


回家後,我媽正在廚房炸魚塊。


 


熱騰騰的香氣飄出來,劣質油煙機發出極大的轟鳴聲。


 


我把買的卷子一本本拿出來,在書桌上碼好,然後拿起手機。


 


十分鍾前,季淵剛發來一條新的消息:「妍妍,不回消息,開學後是要付出很可怕的代價的。」


 


我盯著那行字,嘲諷地笑了笑。


 


和江珂在一起的時候,還有空來威脅我嗎?


 


還是說,這條消息,就是在她的「指點」下發給我的?


 


畢竟,這也不是江珂第一次幹這種事了。


 


當初轉學前,她帶著她的小跟班們霸凌我的手段之一,就是無孔不入地給我發短信威脅,在各個社交平臺發各種血腥恐怖的照片恐嚇。


 


這一切,大家都看在眼裡,卻沒人幫我。


 


因為在所有人眼裡,我都是個「平時默默無聞,實則一肚子壞水」的惡人。


 


剛上高中的時候,我在班裡交到的第一個朋友是孟清華。


 


他每次考試都穩坐第一,而我必須要竭盡全力,才能勉強保持班級前十的名次。


 


但我們身上有很多共通點。


 


比如,家境。


 


他和我一樣,家境清貧,學習是唯一能走的一條路,所以都卯足了勁兒,不敢有絲毫懈怠。


 


孟清華告訴我:「我唯一想考的學校,和我自己同名,其他的都算失敗。」


 


大概就是他身上這股勁頭,和優異的成績一起混合成出挑的氣質,會很吸引人。


 


總之,學校裡眾星捧月的大小姐江珂,開始追求孟清華。


 


又因為我和他走得比較近,身邊人漸漸開始有意無意地針對我。


 


我用過的東西沒人再碰,走路時有男生不小心撞到我,會大叫著跳開,像碰到什麼髒東西一樣用力拍打著身上。


 


隻是這樣的程度,沒影響到學習,我尚且可以忍受。


 


直到後面,孟清華遲遲不答應,原本隻是玩玩心態的江珂覺得挫敗,認真起來。


 


她把孟清華約到湖邊,威脅他如果還不答應,就會跳下去。


 


那時候我正巧從湖邊路過。


 


後來江珂被人救上來,卻因為湖水太髒引發了肺部感染。


 


事情鬧大,驚動了她家裡人。


 


然後江珂告訴她爸,是我把她推下去的。


 


作為剩下的唯一在場的人,孟清華竟也站出來證明了她的話。


 


江珂出院後,站在教室裡,落落大方地說:


 


「宋妍同學,你放心,我知道你家裡的條件不好,你應該也不是故意的,我不會報警追究的,你別放在心上。」


 


從那天起,我的噩夢就開始了。


 


因為是我先「害了她」,所以任何針對我的霸凌之舉,都會被定性為正義的反擊。


 


「法律不能裁決她,就讓我們來。」


 


課桌抽屜被灑滿碎玻璃,書包裡的衛生巾被塗上膠水,放學後被拖進教學樓角落的雜物間拳打腳踢。


 


體育課跑完八百米回教室,最口渴的時候擰開杯子,一股濃重的腥臊味撲出來。


 


身後幾個男生猖狂地笑:「喝啊!喝啊!去廁所給你準備的特別套餐。」


 


我把那杯液體從為首那個的頭頂淋了下去。


 


然後就遭到了更嚴酷的報復。


 


周五下午放學後,老師們都離開了,我稍微晚走了一步,就被人拖進了體育器材室。


 


兩個男生SS按住我,而江珂取出一隻很大的透明玻璃盒,扯開我的領口,把滿滿一盒蜘蛛從我胸前倒了下去。


 


做這一切時,她臉上始終掛著嬌美柔軟的笑意。


 


我拼了命地掙扎、尖叫、聲嘶力竭地哭喊。


 


一陣強烈的反胃感湧上來,胃液倒流,嗆得我咳嗽。


 


像是覺得還不過癮,江珂又指揮著他們掰開我的嘴,讓一個男生對著我的臉,解開褲子。


 


夕陽血紅的光芒從高窗照進來。


 


耳畔嗡嗡作響,強烈的耳鳴過後,我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事情鬧大後,我媽找到學校,然後那件「我把江珂推下水」的事情被再度提起,幾番爭吵和協商,我媽決定帶著我換城市、轉學。


 


臨走前,孟清華竟然來送我。


 


他不敢看我麻木無神的眼睛,隻是盯著地面,小聲說:


 


「宋妍,我也沒有辦法。江珂威脅我,說她爸是個很嚴厲的人,如果我不幫忙作證,她就告訴她爸,跳湖都是因為我。我家裡還需要我好好讀書,考上最好的學校,經不起……」


 


我什麼都聽不清楚。


 


我媽拉著我的手往檢票口走,孟清華在後面遠遠地喊:「阿妍,你再等等,我會補償你的!」


 


搬家之後,我休學了整整一年,在家待著。


 


最開始那幾個月,我每天都會尖叫著從夢裡驚醒,我媽一邊辛苦地工作,一邊還要照顧我。


 


哪怕後面漸漸好起來了,回歸了正常的校園生活,還是時不時會做噩夢。


 


是季淵的出現,是他每天都反反復復地告訴我,宋妍,你很好、很優秀。


 


漸漸地,我沒再做過噩夢了。


 


我是真的喜歡過他,也是真的以為,他是上天派來給我的救贖。


 


卻原來,不過是為了給我希望,再狠狠地打碎。


 


甚至在做這一切時,他都和從前那些人一樣,覺得自己站在正義的一方。


 


我盯著那條短信,緩緩咧開嘴角:「季淵,開學見。」


 


10


 


開學後,大概是因為寒假那件事被我媽鬧大了,又或者是距離高考沒多久了。


 


總之,班上的同學沒有再針對我。


 


但季淵的態度也變得奇怪起來。


 


很多時候,我做著題,不經意抬起頭,就發現他正轉過頭,看著我的方向,眼神幽深似海,情緒萬分復雜。


 


羞惱,痛苦,甚至一絲自我厭棄。


 


我大概能猜到,在引我上鉤的過程裡,季淵可能多多少少,動了一些真心。


 


所以他一邊做著自以為的正義之舉,一邊又為自己喜歡上我這個惡人而懊惱。


 


我握緊手裡的筆,低頭笑了笑。


 


著急什麼,這才剛開始呢。


 


離高考還有一個月的時候,那天早讀課,忽然有幾個舉著攝像機和話筒的青年男女走進了教室。


 


他們站在講臺上問:「宋妍同學,宋妍同學在哪裡?」


 


班主任眉頭一皺,就要把人趕出去:


 


「你們是什麼人?我們這是高三教室,學生們都在學習,請你們立刻出去!」


 


為首的女生扶著講桌:「我們是記者,在做一檔關於校園霸凌的節目策劃。收到宋妍同學的邀請,說她有一段關於校園霸凌的經歷,希望能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分享出來。」


 


「本次採訪完全正規,是經過教育局許可的。」


 


我起身,走到講臺上。


 


班主任低聲喝斥:「下去!」


 


我置若罔聞,把手機音量調到最大,打開了那段錄音。


 


「你明明知道,那天我隻是路過湖邊,江珂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卻還是幫著她作偽證,說是我推她下水,現在你來跟我道歉,又有什麼用呢?」


 


孟清華痛苦的聲音響起:「我真的沒有辦法,宋妍。你知道的,江珂家裡有錢有勢,她說她爸爸是個很嚴厲的人,如果知道她因為早戀跳湖,我和她都S定了,不管我考得多好,未來的前途都會毀於一旦。」


 


「那我的未來呢?我的未來就不重要了,是嗎?」


 


「……我會補償你的。」


 


「補償什麼?他們給我凳子塗膠水的時候你不在,在我身上倒蜘蛛的時候你不在,衝著我的臉撒尿的時候你不在,現在,你又能補償什麼?」


 


投影幕布被放下來,那段畫面模糊的視頻實際上還不到一分鍾。


 


卻把那天黃昏時分,體育器材室內針對我的暴行,和我狼狽不堪的臉,都拍得很明白。


 


那間體育器材室內,有一個攝像頭。


 


在學校刪除之前,孟清華想辦法拿到了這段錄像。


 


包括這次的記者,如果不是他在北京,通過大學同學的人脈找到電視臺的網宣部,我也沒辦法聯系到他們。


 


這是我要求孟清華做到的,贖罪的方式。


 


我當然知道,這畫面裡的自己有多難看、多屈辱,做人的自尊、每一寸骨骼都被踩碎,碾在地上。


 


放出來的那一刻,我好像又被拖回了那時的痛苦和絕望中去。


 


那天下午,我真的以為我會S在那裡。


 


可我隻能這樣。


 


我別無他法。


 


S敵一千,自損三千也沒關系。


 


把我的傷疤撕開,血淋淋地展露在世人面前也沒關系。


 


都沒關系。


 


一切的一切,總要有個了結。


 


不止是季淵,每一個參與過的人,都要付出代價。


 


臺下的鴉雀無聲裡,季淵豁然站了起來。


 


他SS地盯著我,臉色慘白,整個人都開始發抖。


 


當一個人自以為正義的行徑被揭穿,其實是另一種暴行時,他會做些什麼?


 


我撐著講桌,衝攝影機鏡頭微微一笑:「類似這個視頻裡的事情,在這間教室裡,也有人對我做過。當然,和這些人一樣,做這一切時,他們都覺得自己是正義的。」


 


「那麼,做這些的,是哪一個人,還是……每一個人呢?」


 


11


 


那天的採訪視頻一經播出,就衝上了熱搜。


 


哪怕聲音和畫面都經過了處理,還是有人認出了江珂和季淵。


 


輿論甚囂塵上,無數人要求他們道歉,兩家的公司也受到了不小的影響。


 


更要命的是,季淵開始不分白天黑夜地等在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