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豐年

第4章

老夫人笑開了花,伸手摸了摸少將軍的臉頰。

 

她說著糊塗話:「祖母前日給你提的,何太傅家的三小姐。你說你去年七夕燈會一見傾心,何時打算上門提親去呀?」

彼時少夫人就站在少將軍身後,神色明顯一怔。

 

少將軍語氣溫和地回道:「等開了春霄兒就去,饒是她不願嫁武人,霄兒也要使盡手段拐了那何三小姐來。」

 

少夫人輕挪兩步,藏在珠簾後,笑中帶淚。

 

老夫人點點頭,又喚了我前去:「讓年豐跟著你。你向來隨性慣了,少不得禮數不周全。你也別總瞧不上我屋裡的丫頭,她們個個冰雪聰明著呢。」

 

少夫人這也才知曉了當初少將軍帶我隨行的緣由,頗歉疚地看了我一眼。

 

我們正一派和氣地陪著老夫人,一陣寒風拍動窗棂,老夫人猛地一顫,忽然沒了笑臉。

 

她的雙手再次抱起了少將軍的臉,但這一次,她淚流滿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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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霄兒,你、你終於歸家了……身上可受傷了?漠北苦寒,可凍著了?可受餓了?定是餓著了,都能摸著骨頭了……」

 

吾兒寒乎?

 

吾兒,欲食乎?

 

屋中眾人,無不傷心動容。

 

10

 

老夫人在最後的一程裡,許是回光返照,什麼都記得很清楚。

 

我們一起過新年,她翻出少將軍幼時玩過的布老虎,說他白天扔在一旁,嘴上說如此幼稚之物他是不碰的,夜裡卻藏在枕頭邊,睡著了都抱在臂彎裡。

 

我們難得見著少將軍紅了臉,皆大起膽來笑他。

 

他也不惱,任由我們一群女子混鬧,他隻顧吃酒說笑。

 

酒過三巡,我奉老夫人的命,去給門裡門外守夜的小廝們發銀錢。

 

我一路發,一路認。

 

一直走到西側門,都沒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自進了少將軍的屋,我不敢向任何人提起瑞雪。

 

可此一戰兇險,據聞S了上千人,而少將軍回來已小半個月了,我始終沒見到他,實在揪心。

 

我隻得向西側門外的小侍衛打聽:「去年守此門的人呢?我怎麼派發了大半個院子,都還沒瞧見他們,可是今年沒輪值?」

 

一個小侍衛抬起頭,指了指北邊,「姐姐說的是瑞雪和鄭林吧?應是在北門看守呢。」

 

我一路又小跑去了北門,雪天路滑,還在臺階上摔了一下。

 

推開北門,我忙往外看,卻隻看見鄭林。

 

我強掩住內心的惶恐,一邊給他發銀錢,一邊接著打聽:「聽說此戰折了許多兄弟,鄭大哥能平安回來,便是大福氣了。去年見你與瑞雪同值守,今年都不曾見他,他莫不是……」

 

鄭林接了錢,長嘆了一聲。

 

我驚得心裡抽痛,胃裡也止不住地翻湧,聽他接著說道:「是啊,太多兄弟都沒了,屍體都運不回來。」

 

風雪呼嘯,我的手藏在袖中顫抖。

 

「瑞雪算命大了,折了條腿,但好賴保住了性命。將軍給他安排了底下管鋪子的活,沒再讓他來值守。」

 

我的心瞬間落下,長呼好幾口氣,才定了定心神。

 

那一路我不知是怎麼摸回去的,我的腦子裡隻有那半句「好賴保住了性命」。

 

我沒想到,我回去時,正趕上瑞雪和幾個管事來給少將軍與老夫人拜年。

 

他脫下了朱衣銀甲,穿著一身蔥綠的長衫,煙灰的小袄裹住輪椅裡的人,那對梨渦依舊笑意融融的。

 

我與他隻打了個照面,我借著與一眾管事搭話的時機,與他說話:「隻要人長在,新的一年定會更好的。」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院中的落雪。

 

他說了那句老話:「瑞雪兆豐年,是好兆頭。」

 

他跟著人群一起對我說道:「多謝姑娘的吉言,祝姑娘新的一年也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該當是登天一樣的難事了。

 

我將手中的燈盞再一次留給了他,「雪天路滑,別從北門走了。」

 

瑞雪心細,低頭看到我摔跤後,被泥濘染髒的裙擺。

 

他微微皺了眉。

 

原來他皺眉時,那對梨渦就不明顯了。

 

我已經轉身要進屋了,瑞雪驀地叫住了我。

 

「聽聞年豐姑娘管賬是把好手,若我鋪子裡有不懂的活計,能來請教姑娘嗎?」

 

我轉頭衝他一笑,輕輕點了點頭。

 

在他溫柔的笑眼下,那對梨渦又明顯了。

 

活著就好,瑞雪。

 

活著就好。

 

11

 

初春草色剛顯時,老夫人在一個溫暖的午後,隻聞呼氣,不見吸氣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她這一生,跌宕起伏,堅毅善良,其實已然足夠了。

 

隻是我們這些小輩舍不得罷了,總覺得那樣好的老夫人,該當長命百歲,該當比我們還要活得久些。

 

她為所有人都做好了打算,尤其是冬桂。

 

她讓少將軍認冬桂為義妹,待冬桂為她守孝之後,務必要為冬桂說門好親事,要讓冬桂做當家主母,絕不能受半點委屈。

 

唯獨到了我,老夫人眼含幾分愧疚地拉住了少將軍的手。

 

「你知道我向來疼這些姑娘,我放不下冬桂,放不下雨丫頭,尤其放不下被你強佔的年豐。她們都和我一樣,都是命不由己的可憐人……

 

「可你總瞧不上她們。為何要瞧不上呢?她們個個與我一樣,都在掙扎著活個人樣出來,你總說將軍府的天靠祖母撐著,你不在府的日子,又何嘗沒有她們的功勞?

 

「尤其是年豐。你成了婚,轉身奉旨出徵了,丟下才上手的新娘子,和我這糊塗了的老太太,還不是全靠年豐兜著底?」

 

老夫人說得著急,好一陣咳嗽。

 

我不忍心,上前輕撫她後背,哭著說道:「老夫人,都是年豐該做的,求您歇息會兒,別再為年豐費心力了。」

 

老夫人凝視我,眼中是無限的悲慟。

 

我很久以後,有了自己的子孫時,才在想,她會收留這麼多的小姑娘,大概也因為她很喜歡小孩子。

 

我們是被她養大的,她視我們如親,所以才會在臨走時,有萬般的不放心。

 

可終她一生,最後扶棺的,隻有一個早早懂事的孫兒。

 

她想讓我自己選擇,隻讓少將軍答應,成全我的心願,便算了了她的一樁心事。

 

雖知道少將軍明事理,老夫人還是將少夫人叫到榻前,應許她將軍府不扣人,若將來少將軍戰S沙場,她重歸自由身,回家或再嫁,絕不阻撓。

 

她照顧到了每一個人後,就在一個晴朗的春夜,久久地閉上了眼睛。

 

那時我們所有人都伴在她的身側,她走得無憾而安詳。

 

出殯那天,曾經被她一手操辦嫁出去的姑娘們都回來了。

 

個個披麻戴孝,饒是弱不禁風的小女子,人一多,也能扶起棺椁。

 

怡雨已有了身孕,不能長跪,在少將軍的厲聲喝止下,她才磕了頭便作罷。

 

可她依然留在靈堂裡,坐在她曾在將軍府時最愛的一把方椅上,靜靜望著老夫人的靈牌,眼眶始終紅紅的。

 

那場喪事,痛哭之聲從不間斷,連雨水也未停歇。

 

眾人都說,老夫人生前是大善人,不僅凡人舍不得,蒼天也見憐。

 

冬桂已消瘦極了,她流著淚向天上望,喃喃問我:「老夫人一定是做菩薩去了,對不對?」

 

我狠勁兒點頭,將冬桂攬進懷裡。

 

我抹掉她的眼淚,勸她去吃喝些,為了老夫人,也要好好地活。

 

「她說,我們個個與她一樣,都在掙扎著活出個人樣來,」我既在對冬桂說,也在對我自己說,「珍重自己,才能活出個人樣來。」

 

12

 

老夫人一去,昔日熱鬧的南院,陡然便冷了下來。

 

大家都怕睹物思人,愣是逼少將軍在西院又加蓋了幾間屋子,供我和冬桂幾個住下。

 

而老夫人過世的第二年,少將軍便如約認了冬桂為義妹,給她尋了極顯赫的家世結親,最後依照著將軍府小姐的尊榮出嫁。

 

冬桂有意帶我一起走。

 

我想起了老夫人,想起了將軍府的點點滴滴,最終搖了搖頭。

 

沒幾日,少將軍便來找了我。

 

他明白,雖是少夫人的一場鬧劇,但我在府中,的確是他屋裡的人。

 

他問我有何打算。

 

這樣的話,曾經少夫人問過我,如今換了少將軍。

 

我知道他這樣急著安排,定是又領了出徵的旨意。

 

所以我跪地行禮道:「若少夫人將來有孕,我便留下幫夫人管家。若少將軍執意不要孩子,我便出府去。」

 

我這一次終於大膽提起了他的名字:「我想去尋瑞雪。他的玉器鋪子離陵園最近,我便可守著老夫人,常為她掃墓了。」

 

少將軍十分錯愕,想了好一會兒,才反問我:「瑞雪?」

 

我撓撓頭,回他:「我雖肖想過他,卻絕沒有與他苟且過。少將軍若不允,我以後也不會找他去。」

 

他氣笑了,又問道:「怎麼,我一個將軍,能保你一輩子的榮華,還比不上他一個小兵?」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論帶兵打仗,千萬個瑞雪都比不上一個將軍。可考慮到今後過日子的事,瑞雪肯讓我管家,肯讓我這乞兒出身的婢女,站到他前頭去,這便足夠了。」

 

少將軍聽懂了我之所求。

 

而他的選擇,也印證了曾經老夫人的話——

 

他要放我走,讓我安心去尋瑞雪。

 

所以少夫人絕不會有孕,這將軍府,到他這裡就要空了。

 

天光雲影,夏風拂面,到這終了,少將軍看我終於不再像看一隻貓兒狗兒了。

 

他對我說:「年豐姑娘且再暫住些日子, 再幫幫我家夫人。至少……」

 

他微微蹙了眉,他知道我明白他想說什麼。

 

至少等他這一次出徵有個結果後。

 

怡雨見狀,隻得安慰我:「這事兒還得你多和老夫人說,求她留下你。我們這樣的出身,也就在這府裡能有幾年清闲日子了,嫁了人,誰知是什麼光景。」

 

「你老」少夫人一向要強, 她在竭盡全力帶著笑容說這件事, 哪怕她早已心如刀割, 「等哪日這將軍府散了,再由著她離去, 如何?」

 

也許我遲遲留到最後,冥冥之中,便是要我為老夫人守這座將軍府的最後一程吧。

 

如是想著, 我應了少夫人。

 

許是老夫人祈福有靈, 少將軍後來身經百戰, 或勝或敗, 始終都能留條命回來。

 

他治兵有方, 培養了許多驍將為帝王所用。

 

而他亦有一條原則:從他始, 軍中隻收家中有兄弟姐妹的,決不要獨子。

 

少將軍不到四十歲, 就越過了他的曾祖父,被封為一品軍侯, 還領了御賜的寶劍, 可斬佞臣賊子。

 

急流勇退, 他在此時請求解甲歸田。

 

少夫人也不再年輕了,將軍怕傷了她的身子,二人也沒再生養,隻是收養了一群孤苦伶仃的孩子, 像老夫人當年一般。

 

而我呢,原本想著一邊陪將軍府最後一程,一邊和瑞雪過自己的小日子。不承想這般兩頭跑,一跑就是餘生大半輩子。

 

我這一生,該當是很好了。

 

遇見一個又一個的善人,使我也得以善終。

 

老來我在銀杏樹下乘涼,一個被少夫人養大的小姑娘窩在我身邊, 聽我講佛經。

 

她跟著我學寫字,學得很快。

 

在我下意識誇她「我教了那麼多孩子寫字,你是學得最好、最快的一個」後, 久久我才想起來, 這句話曾經老夫人也對我說過。

 

少將軍亦不再年少了, 大家都稱呼他為「老侯爺」。

 

但我還是時常叫他「少將軍」,我始終放不下年少時那段好光陰。

 

他說我越來越有老夫人當年的模樣了。

 

我笑了笑, 說道:「自她走後,我們其實都活成了她的模樣。」

 

身骨會枯化成灰, 但老夫人留下的心性不會。

 

這便是最好的結果罷。

 

我在彌留之際, 繡了最後一條汗巾。

 

我用它給剛救進府、哭花了臉的一個小瘸子擦了擦臉。

 

我笑著對他說:「孩子, 別怕,我的夫君沒了半條腿,可他依然過好了這一生……」

 

老夫人, 我想,我也過好了這一生。

 

你說,是不是?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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