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嫁女

第1章

我是上京年紀最大的待嫁貴女。

 

未婚夫在我這兒白吃白喝七年,卻嫌棄我年紀大,說我身上有臭味兒。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這男人偏愛十來歲的少女不是沒道理的。女人年紀一大,性子難免有些怪異。」

 

他頓了頓,誇張地用折扇掩了口鼻:「且有一股子燻人的汙濁味兒。」

 

話音剛落,引得眾人一陣哄笑。

 

我轉身便走,隨手將食盒丟給了牆角蹲著的小乞丐,裡面盛著我新做的水晶肘子。

 

我提出退婚,趙墨白卻料定,除了他,無人會娶我。

 

不日,便有小六歲的少年郎將庚帖遞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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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人將我抵在廊下:「姐姐,救命之恩,不如以身相許?」

 

1

 

斷了吃穿用度的第三日,趙墨白終於耐不住叩響了侯府大門。

 

一進門就開始抱怨府裡的下人偷奸耍滑,竟三日沒去送吃食,衣服也無人拿去浣洗。

 

「這樣叫我如何能安心讀書,考取功名?」說到最後,趙墨白頗為痛心疾首。

 

「好好讀書,考取功名」是我從他口中聽得最多的話。

 

當初也是因為一句「我一定苦讀書,入仕途,努力配得上你」,我苦等了他七年。

 

趙墨白進屋後掀了袍子坐下,一臉不悅。

 

我知道他在等,在等我的解釋和討好。

 

阿爺和趙墨白的祖父是舊日同窗。

 

定下娃娃親時我剛出生,趙墨白也不過五歲。

 

趙墨白祖上也風光過,隻是後來官運受阻,家道中落。

 

我十七歲那年,父親在邊關戰S。

 

屍身還未歸家,娘親也因為傷心過度去世。

 

偌大的定遠侯府隻剩下我和阿爺阿奶。

 

彼時,趙墨白風塵僕僕趕來,幫著我操持喪事,應付旁親,不辭勞苦。

 

自此他便留在上京。

 

一來方便讀書考試,二來也是讓我倆培養一下感情。

 

從前我珍視他,所以因為他隨口的一句「有些懷念渝州的家鄉菜了」而洗手作羹湯。

 

三伏天裡暑氣正盛,我在小廚房裡受煙燻火燎,隻為做一碗來鳳魚。

 

那時,他看著我紅腫的雙手,吃著吃著突然紅了眼。

 

喉頭哽咽,對天起誓:「日後我趙墨白若有負於你,便叫我斷手斷腳,蹉跎一生。」

 

後來,每隔幾日我便下廚為他做一道新菜。

 

但趙墨白卻早已習以為常,再沒了初時的動容。

 

正想著,恰逢丫鬟送來冰糖雪梨羹,被趙墨白截住端走。

 

才淺淺喝了一口便皺了眉頭:「下回給我燉時多放些冰糖,再添些紅棗枸杞之類的,如此才不會顯得寡淡。」

 

說罷用勺子在碗裡攪了攪,又搖搖頭,將剩下的一飲而盡。

 

「今日可要早些送飯去,午後我約了人去交流詩詞。」

 

趙墨白掏出帕子擦了擦嘴。

 

「今日無人送飯。」

 

2

 

聽了我的話,趙墨白一愣,這才察覺到我今日的態度有些反常,氣勢弱了幾分。

 

「那明日呢?

 

「明日劉刺史的兒子邀一眾舉子去茶樓,說是有今年科考的消息,他舅舅可是御用的出題官。」

 

我眉心一皺。

 

前幾日,趙墨白開口向我討要三百兩銀子,說劉刺史的兒子可以給他弄到一個八品縣丞的官當。

 

我阿爹阿爺為人剛正,最見不得的就是官場上的蠅營狗苟。

 

見我不同意。

 

趙墨白立馬變了臉色,嘴裡嚷嚷這麼做都是為了我,為了早日風風光光將我娶進門。

 

還埋怨我們侯府太過吝嗇,明明識得眾多權貴卻不願幫他引薦,害他苦熬這麼多年都不得出頭。

 

我才開口勸了幾句,他一抬手便將我辛苦熬制的雞湯全都掀翻在地。

 

可明明剛到上京的他,日日挑燈夜讀,每天隻睡兩個時辰,為的就是能夠靠自己一朝高中,光宗耀祖。

 

心裡有種難以描摹的滋味,我握著書卷的手一沉,聲音艱澀:「明日、後日,以後,都不會再有人送飯了。」

 

趙墨白愣了片刻,稍作沉吟後試探開口:「是不是滿記的老板來找過你了?」

 

他輕哼一聲露出不屑:「不過吃了他幾碗餛飩、幾個包子,都說了過幾日錢就給他,竟這般市侩,跑來侯府告狀。」

 

阿爹阿娘去世後,按規矩我需守孝三年。

 

為了避嫌,阿爺將趙墨白安排至城東的空宅住下。

 

除了提供每日的吃穿用度外,侯府每月還會額外再給趙墨白二兩銀子。

 

日常開銷綽綽有餘,怎的也不至於連包子餛飩錢都欠。

 

我暗自思忖,仍舊沒抬頭。

 

見我沒說話,趙墨白斟酌片刻,有些小心翼翼:「還是翠竹那S丫頭亂說了什麼?」

 

他激動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不小心抖落懷中的帕子。

 

我淡淡掃了一眼,眉頭輕皺。

 

翠竹是我院裡的丫鬟,趙墨白的日常所需基本上都由她去送。

 

可前幾日,翠竹卻稱自己腿腳不舒服,哀求我換旁人做這差事。

 

當時我沒多想,如今看來是藏著些蹊蹺。

 

3

 

我神色一凜,抬眼逼視他。

 

趙墨白慌了:「是那個S丫頭勾引的我,我什麼都沒做。

 

「嫋嫋,你知道我,我不是那樣的人。」

 

我輕嘆一口氣,看來這七年,我還是不夠了解他。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臉,卻和當初的趙墨白判若兩人。

 

「趙公子還是快回吧,免得嫋嫋身上的渾濁氣燻了公子。」

 

我放下手中書卷,有些疲憊。

 

聽了這話,趙墨白臉色大變,來不及思考便著急開口。

 

「這是哪個下賤坯子嚼的舌根,是水井巷的李秀才還是東街賣畫的楊二郎?

 

「我發誓從沒說過這樣的話,嫋嫋,我最愛你啊……」

 

活脫脫一個不打自招。

 

我實在聽不下去,開口送客。

 

「以後……」

 

我頓了頓,咬牙說出後半句話:「再沒有以後了。」

 

趙墨白卻隻當我是在同他置氣,要過來拉我的手,被我躲開。

 

看著自己落空的手,他哂笑了一下:「嫋嫋,你我有婚約在身,人生有幾個七年?

 

「況且你……」

 

趙墨白故意一頓,瞥了我一眼。

 

「你也不小了,不嫁我,又能嫁給誰呢?」

 

這時的趙墨白儼然換了副嘴臉,成竹在胸。

 

臨走時,他鎮定自若,說留我些時間冷靜,好好想清楚。

 

往後幾日,趙墨白真的沒有再來,轉而給我遞起了書信。

 

【嫋嫋吾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今以筆墨為誠,寄情於紙上,願吾愛知曉……】

 

【嫋嫋吾愛,今日院中海棠花初綻,芬芳嬌羞,一如初見卿之容顏……】

 

【嫋嫋吾愛,吾多審視,驚覺虧欠卿良多,一時羞愧難以自持……】

 

……

 

為阿爹阿娘守孝的那三年,我深居簡出,和趙墨白往來多是靠書信。

 

那時的一字一句間均是懵懂和赤誠。

 

隻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拆了趙墨白送來的信,我帶上翠竹去了一趟太守府,找劉太守家的小姐印證了一件事。

 

回府時卻被堵在門口。

 

「你就是侯府的那位崔小姐吧。」

 

說話的是一位姿容豔麗的女子,粉重脂濃。

 

她來勢洶洶,眼神頗不友善。

 

「我今日來就是要告訴你,即便貴為侯府小姐,也休想拆散我和趙郎。趙郎他說過此生隻愛我一人,對你不過是責任和同情罷了。」

 

說這些話時,她帶著一種勝利者的驕矜。

 

「趙郎?」聽到這個稱呼時,我的大腦出現短暫空白。

 

心裡已經有了一個名字,但又不敢相信。

 

直到對方說出「渝州趙墨白」這幾個字,我突然胃裡一陣翻湧,指尖發顫。

 

4

 

倘若這女子所說為真,她和趙墨白交往已有三年之久。

 

這期間,趙墨白一邊裝作刻苦模樣,許諾一定會苦讀書,入仕途,早日娶我過門。

 

另一邊又留戀煙花之地,沉醉在溫柔鄉之中,偷偷拿了侯府的銀子去豢養煙花女。

 

此生隻愛卿一人——這話都不知他對多少人說過。

 

我冷笑。

 

今日這女子尋上門來找我說道,怕也隻是侯府斷了趙墨白的供給,他無銀錢消費隨意找的一個借口。

 

我重重合上眼,心中長嘆,如此也好。

 

阿爺得知我要退婚,沉默良久。

 

他覺得自己對不起故交。

 

同時又為我憂心,覺得是自己當初的決定害了我。

 

阿奶倒是看得很開,說侯府的錢財足夠養我一輩子。

 

退婚一事還未完全談妥,卻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

 

有庚帖遞進府來。

 

阿奶很高興:「和我們家嫋嫋差六歲,正好相配。」

 

我接了庚帖,在反復看過生辰後,將其當作玩笑丟至一旁。

 

本朝婚嫁本就不興男弱女長,何況還是六歲之差。

 

阿奶卻十分寶貝地將庚帖收了起來:「這女大六,抱金豆,我看就挺好。」

 

和阿奶比起來,阿爺的狀況則要差得多。

 

他整日憂心忡忡、茶飯不思。

 

居家時,我學過一些醫術,知曉阿爺是肝氣鬱結所致,於是決定去鳳凰山上找些能疏肝解鬱的藥草。

 

鳳凰山原本是皇家獵場,後來因為新皇酷愛詩詞,上京圍獵之風驟減,後逐漸被荒廢。

 

以致這山上野獸逐年增多,也生長了各種珍貴草藥。

 

乘著馬車,一路上的花紅柳綠,淡淡的清香隨風撲面而來。

 

抵達鳳凰山,我放了翠竹和負責駕車的大寶去踏青,自己則專心尋藥。

 

不多時便滿載而歸。

 

行至馬車旁發現二人還未歸來,便找了塊開闊空地坐著。

 

溫熱的陽光籠著,讓人昏昏欲睡。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驟然傳來馬兒驚惶的嘶鳴聲。

 

睜開眼,一隻虎頭出現在我面前,登時三魂丟了七魄。

 

看體態是隻幼虎,但即便如此,它也能輕易將我開膛破肚。

 

我動也不敢動,冷汗涔涔如雨下。

 

繞著我周身聞嗅一遍後,老虎突然張大了嘴,一股令人窒息的腥臭味迎面襲來。

 

我下意識閉上眼,耳畔卻隻傳來老虎轟然倒地的聲音。

 

再次睜開眼,一位手握短弓的白衣少年朝我走來。

 

「莫怕,有我在。」

 

他走近了蹲下,仔細端詳過我的眉眼,然後笑嘻嘻開口:「姐姐,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5

 

翠竹和大寶遊玩歸來後被眼前景象嚇傻。

 

一邊哭一邊詢問我的情況。

 

這時,我已喝下少年遞來的酒,情緒漸漸冷靜下來。

 

帶來的馬兒因受驚嚇脫韁跑了。

 

要回去就隻能徒步。

 

正盤算著,就聽見聲音自身後響起:「我說你這小子怎麼跑這麼快,連馬都不要了,原來是趕來英雄救美。」

 

男子手中牽了兩匹馬緩步而來。

 

雖然衣著樸素,卻難掩貴氣。

 

少年抱拳一笑:「公子,我恐怕要先走一步送這位小姐回去,今日未能盡興,改天定當奉陪。」

 

男子看了我一眼,又看向少年,勾起唇角:「去吧,君子當成人之美。」

 

回程路上,馬兒不緊不慢地踱著步。

 

方才嚇出的一身汗已經浸透衣衫。

 

幸得上馬前,少年解了自己的外袍給我披上。

 

否則晚風一吹,倒還真有些涼意。

 

乘著同一匹馬,我倆挨得極近。

 

少年胸膛挺括,隔著衣衫,後背有絲絲暖意傳來。

 

我的臉有些發燙。

 

「姐姐你聽,有人誇我們。」

 

少年附耳,發出低低笑聲。

 

我這才注意到路過之處有行人側目,嘴裡還發出稱贊:「真是一雙碧人。」

 

臉一下子更紅了,此時此刻我隻希望馬兒能走快些,趕緊將我送回去。

 

行至侯府大門,少年先行下馬,然後向我伸出手。

 

我略微遲疑,還是扶了上去。

 

手腕處驀地一緊,等回過神,人已穩穩落在少年懷裡。

 

我抬眼撞上他神採奕奕的眸子,內心狂跳不止。

 

「你就是為了他才要與我退親?」

 

一道冷冷的聲音從身側傳來。

 

趙墨白一臉怒意,此時正站在侯府門口。

 

少年眉心微皺。

 

我莫名心虛,掙扎著要從少年身上下來。

 

「別亂動。」少年將我牢牢箍住,挑眉望向趙墨白。

 

趙墨白用手指著少年:「他到底哪裡比我好?」

 

嗯……他個頭比趙墨白高,身形比趙墨白健碩,長得比趙墨白英俊,也要比趙墨白年輕些……

 

我竟真的在心裡將二人做起對比。

 

「七年了,嫋嫋,我守了你七年。」

 

趙墨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不知道你竟是這樣一個水性楊花、見異思遷的女人。」

 

倒是會惡人先告狀。

 

我覺得好笑。

 

索性直接攀上少年的脖頸,裝作親密模樣。

 

6

 

「這次我再把話說得清楚些,從今以後,你我橋歸橋路歸路,互不相幹。」

 

趙墨白不服氣,欲開口反駁。

 

我冷冷地看過去:「有些事我不說是不想失了體面,再繼續胡攪蠻纏,最後難堪的隻會是你。」

 

聽我這麼說,趙墨白有些心虛,將話又吞了回去。

 

我扯了扯少年的衣襟,示意他進去。

 

錯身時,少年稍一用力,趙墨白便重重摔在地上。

 

我的臉被少年厚實的肩膀遮得嚴嚴實實,什麼都看不到,隻聽見身後傳來陣陣趙墨白的慘叫。

 

府門剛關上,我便松開了手。

 

下一秒身下一空,我大驚失色,又趕緊將他摟緊。

 

少年發出暢快的笑聲。

 

「你故意的。」我嗔怒地瞪著少年。

 

「姐姐指的是哪件事?」

 

少年明知故問。

 

待冷靜下來,我開口問:「你剛剛為何要將他撞倒?」

 

雖然趙墨白著實可惡,但畢竟是在侯府門前,事情鬧大免不了又要讓阿爺阿奶擔憂。

 

少年臉上閃過不快:「怎麼,姐姐心疼了?」

 

他垂眸,和我的臉相距不到咫尺。

 

我心上一緊,覺察到這個姿勢太過親密,掙扎著要下來。

 

少年沒有阻攔。

 

他以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著我:「這樣對你的救命恩人可不太好。」

 

「欠你的我會還。」

 

我的語氣有些冷淡:「你想要什麼?」

 

「救命之恩嘛。」少年笑了,神色變得認真,「不如,以身相許好了。」

 

我呆愣在場,張了張嘴還未回答,少年便一個轉身向門外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