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橋

第5章

小和每天寫完作業都出去玩兒。

 

我有時候恍惚間想想自己這短短的十九年人生,覺得一片荒蕪。

 

我隻是在麻木蒼白地活著而已。

 

謝端這兩個字,毫無意義。

 

年幼時,我的生活充斥著酒精跟暴力。

 

家裡的麻將桌從沒有停過,我從煙霧繚繞之中,才能看見我媽媽模糊的臉。

 

在街頭的酒館外面,才能看見我爸爸爛醉如泥的模樣。

 

有時候無父無母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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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總說:阿端啊,會有人來愛你的,一定會的。

 

那個人在我十九歲的時候來了。

 

她有一雙略微圓的眼睛,笑起來嘴邊的小梨渦若隱若現。

 

當她在陽光下奔跑的時候,馬尾劃過的弧度,就像是一陣挾裹著春天的風:

 

「謝端!謝端!快快,早點去才能買到新鮮便宜的魚。

 

「今天就讓賀大廚給你大展身手!

 

「啊啊啊!謝端,衝鴨!今天超市打折,我們一定要在大爺大媽中間S出一條血路!

 

「謝端,生活費沒有啦!給錢,我要給小和買牛奶喝!」

 

謝端、謝端、謝端。

 

我每天睜開眼睛,都能聽到賀年在不停地叫著我的名字。

 

她口音很有意思,喊我的時候幹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偶爾撒嬌的時候,尾音上揚,我的名字就像是一顆糖,在她的舌尖打了個轉兒。

 

為了多聽她喊喊我,我偶爾會故意賴床不起。

 

這個時候就能聽到她驚詫的嗓音。

 

「哎呀!謝端,再不起就要遲到啦,你不是說今天要隨堂考試嘛!」

 

她會扯開我的被子,捏捏我的臉。

 

嗯,她總是有這樣的惡趣味,捏我的臉,捏我的手。

 

好像這樣逗弄小孩子的手段,會讓她得到某種隱晦的快感。

 

我樂於裝傻,陪她玩兒這樣的小遊戲。

 

「喂喂喂,謝端,你英語成績可是不如我哦。」賀年會看著我的試卷,露出一點得意的樣子。

 

她小聲哼哼:「看來大名鼎鼎的謝端,也有不如我的地方嘛。」

 

我聽到這些話,心裡總覺得有些不舒服。

 

賀年總是會無比自信地說,謝端你會很優秀哦,你會非常成功。

 

仿佛在她的認知裡,有一個叫謝端的人,無所不能。

 

賀年她……偶然看著我的眼神會流露出一種悲傷。

 

那種悲傷像是傾頹的海水,剎那之間將人淹沒。

 

她在看我,卻也不是在看我。

 

「這個詞你讀得不標準呀。」賀年的手忽然觸碰到我的喉結,她又拉著我的手,放到她的喉嚨,「喏!感受一下我的發音。」

 

她認真地盯著我的嘴唇。

 

我也能光明正大地盯著她的嘴唇。

 

我走神了。

 

我想起賀年曾跟小和嘀咕:「你哥哥的嘴肯定是奶糖味的。」

 

那晚,我鬼使神差地偷吃了謝小和的奶糖。

 

甜甜的香氣,在我的唇齒間融化開,長久沒有散去。

 

清晨我醒來,在一種難以啟齒的情緒中,默默地洗了床單。

 

賀年睡眼惺忪地探頭進來,迷迷糊糊地說:「謝端,你沒有去上班嗎?我今天有很重要的課,你可不可以送我去學校呀。」

 

我捏著床單,扭頭看她。

 

賀年看清楚我的臉,她慢慢睜大了眼睛。

 

她凝視著我的臉,好像有些出神。

 

「真像是一場夢。」賀年歪頭看我,眼睛裡莫名就噙著眼淚,她遮掩地轉過身,「家裡沒有牙膏啦,記得買啊。」

 

那一刻,我越發的確定。

 

我一定像極了某個人,像到賀年會認錯的地步。

 

我心底冒出一個卑劣的想法,如果可以擁有賀年,我做那個人的替身又怎麼樣呢??

 

2

 

自賀年消失以後,我在虛無的等待中,度過了一天又一天。

 

我慢慢成了賀年口中的那個功成名就的謝端。

 

從二十歲到三十歲,我等了賀年整整十年。

 

這十年間,我夜不能寐,閉上眼都是她倒在血泊中的模樣。

 

我驚恐地發現,除了我,所有人都在慢慢遺忘賀年。

 

大學時期的室友明明見過賀年一次,可他們全都不記得了:

 

「開什麼玩笑?老四,你要是有女朋友的話,我們能不知道。」

 

「說起來,你現在也是 B 市炙手可熱的人物了,沒想過找個女朋友啊?」

 

他們喝著酒,打趣著我。

 

我試圖跟他們描述賀年的樣子。

 

室友樂了:「你喝大了吧?這麼漂亮一姑娘,我們能沒有印象嗎?」

 

我沒有再說話。

 

回家以後,我又翻出了賀年的紙條。

 

可我發現,她留在上面的字跡也消失了!

 

我的手止不住地發抖。

 

「哥!你在幹嗎!」

 

小和進到我的房間,她害怕地說:「為什麼又這樣!」

 

她熟練地找出醫藥箱,給我包扎傷口。

 

我低頭看見我的手臂上,多了一條美工刀劃出的傷口。

 

「哥,我求求你,清醒一點。」小和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她哭著說,「姑奶奶要是見到你這樣,該會多傷心。」

 

我看著她的表情,輕聲問她:「小和,你其實已經記不得賀年長什麼樣子了,對吧?」

 

小和一天天長大,她對賀年的記憶一天天模糊。

 

就算我千萬遍跟她講賀年的故事,還是留不住一點影子。

 

小和哭得更厲害了,她默認了:

 

「哥,你給姑奶奶打個電話試試呢。」

 

我高中畢業那年,賀年曾經給過一個人電話號碼。

 

這些年,我不止一次地撥過那個電話,始終都是空號。

 

在小和的注視下,我又一次撥通了那個電話。

 

嘟嘟嘟……

 

「你好?」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略微疲憊的聲音。

 

我久久無言。

 

「哥……哥……」小和的聲音都在顫抖,「你說話啊,說話!」

 

她見我不說話,搶過手機,大哭著:「姑奶奶!是我!我是小和啊。我跟哥哥等了你好多年,你在哪裡啊?姑奶奶!我……我現在學會做紅燒肉了,奶奶這幾年身體不好,一直惦記你。還有我哥,我哥他好想你。你……」

 

賀年的聲音帶著疑惑:「小姑娘,你打錯了哦。」

 

她掛斷了電話。

 

我捂著臉,許久都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這些年我患上了嚴重的精神疾病,失眠多夢,讓我整個人患得患失。

 

有時候我甚至分不清現實跟幻想。

 

而且剛剛收到體檢報告,我得了胃癌。

 

這樣的我,就算找到了賀年,又要怎麼面對她呢。

 

小和自作主張,用這個號碼去尋找賀年。

 

她做了一場月薪十萬招聘替身的鬧劇,把賀年約到了我開會的酒店。

 

「哥,好好打扮一下,精精神神地去見姑奶奶。」

 

小和幫我打著領帶,哽咽地說:「她……她這些年過得很不好,你見了就知道了。」

 

3

 

我做過無數種猜想,可是現實遠比想象更加玄幻。

 

我遇見賀年的時候,猜測著,她應該比我大一兩歲。

 

如今我三十歲了,她估計是三十多歲的模樣。

 

二十多歲的賀年清純明媚,笑起來的時候很有元氣。

 

三十歲的賀年又是什麼樣子呢?

 

當我踏進房間大門的時候,我就愣住了,明白了小和欲言又止的模樣。

 

賀年比從前看起來更加年輕,看起來隻有十七八的模樣。

 

她很瘦,穿著一條淺黃色的連衣裙,做了簡單的打扮。

 

看得出,賀年很緊張,看我的時候笑容有些勉強,臉上也有掩飾不住的疲憊。

 

我忍不住說了一句:「怎麼變得這麼瘦?這些年過得很辛苦嗎?」

 

可賀年,沒有多餘的反應。

 

她喊我,謝先生。

 

陌生的、拘謹的態度。

 

她完完全全地不記得我。

 

她的眼底,對我沒有一絲絲情誼,甚至還有防備和自我厭棄。

 

後來我才知道,那年在酒店,賀年遇到的竟然是十歲的自己,還有她爸爸。

 

後來她家發生煤氣爆炸,爸爸當場S亡。

 

她媽受不了打擊,重病一場。

 

賀年的幸福生活,在她十五歲那年戛然而止。

 

如今,她媽媽得了重病在醫院。

 

她獨自支撐著這個家庭,瘦弱的肩膀不堪重負。

 

我把賀年帶回了家裡,囑咐小和不要亂說話。

 

回到謝宅的第一晚,賀年敲開了我的門。

 

她穿著單薄的裙子,渾身都在抖,眼淚落下來:

 

「對不起,謝先生,我……我隻是……有些緊張。」

 

我拿了睡袍披在她身上,帶她去客廳喝了一碗熱乎乎的湯。

 

賀年坐在我的對面,緊繃的精神慢慢放松下來。

 

她喝湯的時候,神情有明顯的驚喜。

 

「謝先生,說起來好奇怪啊。」賀年詫異地說,「你做的這個糊糊湯,跟我媽媽的味道幾乎一模一樣。」

 

能不一樣嗎,這是賀年自己給的配方。

 

以前我每次晚自習回家,都有這麼一碗熱湯等著我。

 

「嗯,多喝點。」我看著她。

 

多喝點,多吃點,卸下防備, 在我身邊好好生活。

 

年年,我已經三十歲, 擁有腐朽的身體與枯朽的精神, 早已配不上青春靚麗的你。

 

希望你在我身邊, 成為從前那個自信又驕傲的賀年。

 

我會給你很多很多錢, 讓你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4

 

「謝端!我考了全年級第一,拿到獎學金啦!」

 

賀年的聲音從電話裡傳過來。

 

我坐在沙發上, 看見她下了車,一路往門口的方向飛奔。

 

她還是喜歡扎馬尾,幹淨利落,跑起來熠熠生姿。

 

賀年進了客廳,掛斷了電話,期待地說:「我要獎勵!」

 

她的眼神中, 有著暗藏的期待。

 

他說:「看!」

 

「—賀」賀年喜歡我這件事, 我是知道的。

 

她希望我給點回應。

 

可我不敢, 也不能。

 

我避開她的眼神,隻是說:「嗯,挺好,獎勵你考研。」

 

賀年哀號一聲,坐在地毯上,挨著我的腿。

 

她仰著頭, 長嘆道:「你總是這麼無聊!老古板一個, 也不知道你年輕的時候什麼樣子。肯定也是整天板著一張臉, 嚴肅又端正, 不近女色!老和尚似的。」

 

我瞧了她一眼, 避開了這個話題。

 

她總是有意無意地去試探我,想知道我所謂的那個白月光是什麼樣子的。

 

回到房間,醫生打來電話, 勸我繼續治療。

 

我的病越來越重了,剛剛跟賀年說話, 胃部疼痛難忍。

 

想起賀年失望的模樣, 她肯定覺得我在躲她。

 

她不知道,每當她仰著頭, 一雙圓圓的眼, 亮亮地看著我的時候,我多麼想吻她。

 

在我三十五歲那年,我跟賀年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

 

我立下遺囑,把一半的財產留給賀年,一半留給小和。

 

賀年的課業越來越忙, 她看我的眼神,那份歡喜也越來越淡。

 

這一切,都是我期待的。

 

畢竟她青春年少, 有大好時光等著她, 也有更好的人在等她。

 

我躺在病房裡, 看著白慘慘的天花板,總覺得身體越來越輕。

 

「謝端!謝端!」

 

恍惚間,我看見了賀年。

 

她哭得眼睛都腫了:「你別S!我回來了!是我!從來都沒有什麼白月光, 從始至終都隻有我,對不對!」

 

賀年,你終於回來了。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