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鸞

第5章

 

突然之間,誰也沒有料到,我掙脫開卲璃的手,一邊朝著外面狂奔,一邊脫掉身上難受的嫁衣。

 

沒有明珠金線綁著,我好受多了。

卲璃追了上來,他嗓音顫抖得像風中細線:「娆娆回來!」

 

我跑得好快好快。

 

這一生沒有跑得這麼快過。

 

變成鳥,我便能飛出高高冰冷的宮牆!

 

嬤嬤說好啦,帶我回家!我要葬在桃花樹下,春天桃花蓋滿我墳茔,夏天桃果掉入土裡,我也能嘗到甜味。

 

回頭,我看到追奔而來的卲璃,他蒼白的臉上,瞳孔緊縮成一條線,一片恐慌的駭然。

 

「娆娆下來,跟我回家。」

 

我笑著,流出兩行血淚:「好呀!我馬上就回家啦!」

 

仰頭跳下去,斜陽勾起我的嫁衣,我聽見他撕心裂肺的呼喊,但誰也阻止不了我變成一隻有火紅羽毛的大鳥。

 

飛呀飛,飛出東宮去。

 

隻要落地,便到了家。

 

番外:

 

1

 

皇宮妃嫔,自戕乃是大罪。

 

哪怕是皇後,也葬入不了皇陵。

 

卲璃一時不知,該說她傻,還是聰明,傻子聰明了一回。

 

她病S,也要和他葬一起。

 

而她沒挨到病S,S在了他們成婚的當日,穿著他親手挑的大紅嫁衣,慘烈地S在他的面前。

 

他不記得如何走到她的面前。

 

抱起她軟綿綿的身體,到S她的唇邊還掛著笑意。

 

卲璃模糊想起來,她在東宮這幾年,幾乎見不到她笑了。

 

她笑起來時,唇邊有淺淺梨渦,豐潤的朱唇上挑,十分可愛嬌憨的模樣,看著她笑,也會跟著忍不住笑起來。

 

可那時候,他說什麼?

 

「別對著我笑!傻子,有什麼可笑的!」

 

「你笑起來的樣子,真難看真蠢。」

 

他連她笑的權利,也要剝奪。

 

他守了她屍首一夜,大抵明白涼徹入骨,剜心剔骨的滋味。

 

鋒利的刀刺進血肉裡,剜斷那些和她血肉相連的筋脈和記憶。

 

旋轉,翻攪……最後掏出整顆心來。

 

冰涼的滋味遊走在血脈。帶走所有溫度,即使穿再多的衣服,也抵抗不了心S般的寒意。

 

玉嬤嬤來要骨灰,詫異看著眼前人。

 

高傲矜貴的太子殿下,一夕之間,白了頭。

 

早知愛得如此深。

 

何苦當初?

 

何苦呢……

 

玉嬤嬤跪著求他:「葬回丞相府桃花樹下,是娆娆的心願。」

 

「太子厭恨她一輩子,也該放她回家了。」

 

他笑了起來,無知無覺,S木般地笑。

 

「我不準!」

 

「她離開的時候,沒問過我。她S了,我也不放她走!」

 

「一個傻子,憑什麼、憑什麼這麼玩弄我!」

 

他頂著滿頭霜染的發,哭得像個一無所有的孩子。

 

玉嬤嬤嘆了一口氣,她道:「太子心裡有娆娆,終有一天會答應她,放她走的。」

 

世間的愛是折磨,也是成全。

 

他喝了很多的酒,借著月光回到宮內。

 

很久之前,他便不許宮殿中點燈,聽不得宮女奔跑的聲音,連大雪壓塌枝丫墜落的聲響,都會將他從睡不沉的夢中驚醒。

 

他枕在美人膝頭,酒意朦朧的眼睛微紅,泛起水霧。

 

「娆娆,她想接你走,被我趕走了。」

 

「我不許你離開,早和你說過。」

 

美人沒有開口,手指溫柔地拂過他的臉,安撫他睡下。

 

等卲璃睡著,眉心依舊緊緊皺著,身後的美人拿出藏著已久的匕首,朝他心口刺下。

 

被本該酒醉睡著的卲璃攔下,他清冷寒戾的鳳眸裡沒有一絲醉意。

 

唯有看到她這張臉時起了一絲心痛的波瀾:「娆娆,你是想S我?你恨我對不對?」

 

美人捂著自己的臉,發出夜梟般悽厲的笑聲:「卲璃,她S了!我不是慕娆娆那個傻子!」

 

卲璃痛苦厲喝:「你別說話!你發出聲音不像她!」

 

美人臉上流下痛苦清淚。

 

「你是個瘋子!卲璃我恨S你,你去S去S!」

 

她是名動京城,才貌雙全的美人,和太子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隻是她心氣太高,不甘身份不夠,隻能當側妃。

 

不過是想逼一逼他,誰想到皇後會出手阻止,她一氣之下嫁給了臨王當王妃。

 

卲璃娶了丞相家的傻子,做太子妃。

 

她遠在臨王府松了一口氣,卲璃心裡還是對她念念不忘,不然也不會放著那麼多出眾的貴女不要,娶了一個傻子。

 

是在為她鋪路,等她重回皇城服個軟。

 

臨王S後,她迫不及待回到皇城,入了東宮,雖然無名無分,但也和太子破鏡重圓。

 

她以為隻要等便足夠,太子遲早會廢掉那個傻子,迎娶她為太子妃。

 

可一切,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慕娆娆如她心願S了,卲璃卻瘋了!

 

他弄壞了她的舌頭,毀了她的面容,又命太醫用最好的藥材修復,一點點改變成慕娆娆那個蠢貨模樣。

 

他每夜過來抱著她,傻傻對她笑,對她訴說想念。

 

不許她發出含糊的聲音。

 

完完全全把她當成慕娆娆的替身,一個S人的替身!

 

她想S卲璃,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他曾經給過她的寵愛、縱容,全被他一一收回。

 

她反過來,拿起刀對著自己的臉:「你在乎的不是這張臉嗎?我毀掉,你再也見不到她,會慢慢忘掉她!」

 

「不——」卲璃痛徹心扉。

 

後來,他給蘇楚薇灌了很多藥,她變乖了,也變傻了,呆呆地不再掙扎,會乖乖地說每一句他想聽的話。

 

「卲璃,我不會離開你。」

 

「卲璃我喜歡你,哪也不會去。」

 

「卲璃我這裡疼。你吹吹……」

 

他俯身為她吹傷口時,雙眼通紅,眉眼壓抑著陳年翻起的痛楚。

 

那個傻姑娘弄傷自己的時候,也會讓他吹吹。

 

他一臉不耐煩,嫌她耽誤自己處理政事,呵斥她不許鬧,滾遠一點……

 

就在他以為可以慢慢贖清悔恨,蘇楚薇逃了。

 

她那麼聰慧,手段不窮,根本不是他的小傻子,喂她喝下去的傻藥,她想辦法倒掉一半,還維持著清明。

 

隻是偽裝著,等待時機逃跑。

 

卲璃抓她回來,她崩潰地大叫:「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你身邊!我不是慕娆娆那個傻子!」

 

「你逼S了她,親手墮掉你和她的孩子!還留我在你身邊,她做鬼也不會原諒你!」

 

卲璃手停住,眉眼一寸寸凝上霜。

 

他自嘲笑著說:「對!你該S的,娆娆想看你S!」

 

蘇楚薇慌了又求他:「我沒有害她,是你自己逼S她,看她從眼前跳下去也沒能抓住她!」

 

他捏住蘇楚薇那張臉:「果然,你換了面皮,也不像她!」

 

「你怎麼敢和我說,你沒有錯?你故意丟掉她的長命鎖,故意說那件嫁衣是我為你準備的,那些是你的東西嗎?」

 

「你想S,我成全你,但這張臉你得還我!」

 

蘇楚薇手腳並用掙扎,癲狂大喊:「瘋子,瘋子!慕娆娆她寧可S也不嫁你,卲璃你永生永世得不到她的原諒!」

 

他蒼茫露出笑。

 

初雪落在他早就白透的長發上。

 

他拿出隨身帶著的瓷罐子,裡面裝著他最愛之人的青絲灰燼。

 

卲璃將臉貼上冰冷的罐子,輕聲發抖地問:「娆娆,你還沒有原諒我嗎?」

 

「……這麼多年,你一次沒舍得入我的夢。」

 

「沒關系,我會活著,孤獨終老地活著,嘗盡世間的悽涼,不會打擾你的清靜……」

 

「畢竟你那麼厭恨我,S在我最愛你的那一天,想和你天長地久的那一刻,叫我永世不能忘記。」

 

2

 

自從那個不可提及的太子妃S後,太子瘋了,心性變得殘暴執拗。

 

二十出頭的年紀,霜白了頭發。

 

皇帝本不欲將皇位傳給一個陰鸷不定的瘋子。

 

可是,他冒天下之大不韪,逼宮了。

 

宮中大火燒了一夜,血流成河。

 

他捧著錯金的博山暖手爐,衣不染血,恍若謫仙。

 

一滴飛濺的血,染上他的眉宇。

 

終於,立在火光中的人褪去聖人模樣,露出厲鬼癲狂地笑。

 

當皇帝有什麼好?

 

他可以舉全國之力,捕S深淵中的骊龍,得到那顆活S人的骊珠。

 

太子妃S後,他修建了地宮,用源源不斷昆侖運來的寒冰捂著,讓她隻如沉睡,不朽不壞。

 

他不在乎暴君罵名,徵用勇將萬人,終於SS沉睡在南海歸墟,傳說中的骊龍,得到了那顆達成所有美夢的骊珠。

 

他雙手顫抖,將不計代價換來的骊珠,放入S了十年的女子胸膛裡。

 

在他戰慄、赤紅,絞著不安期待,小心翼翼的目光下。

 

S了十年,身體早已縫補好的女子醒了過來。

 

她用不大靈活的舌頭, 糯糯傻傻地問眼前滿頭白發的男人:「你是誰……」

 

他哭得不能自已,小心不過, 輕柔又輕柔地抱住易碎珍寶般的她。

 

「娆娆你忘了我?」

 

「你怎麼能忘了我?」

 

他又哭又笑,一代S人如麻的暴君,哭得如同傷心至極的孩童, 道:「你忘了我也好,我們重新開始。」

 

他像個體貼入微的夫君,又像個慈嚴寬和的父親。

 

教她重新走路,重新說話, 重新提筆寫字……重新再喚他「卲璃夫君。」

 

他一時一刻也不能和她分開。

 

不能聽到她嘴裡提到「回家」、「離開」之類的詞句。

 

他會瘋, 會恐懼到不能自已。

 

「後來呢?後來呢……白頭和尚你快說!」

 

幾年前村子裡的破廟來了個坡腳毀容的癩頭和尚。

 

他奄奄一息, 眼中了無生機,心如S灰,比重病的狗還要頹廢髒臭。

 

村中人看他可憐,施舍了幾碗稀粥, 幾塊硬馍馍,他又活了下來。

 

癩頭也漸漸好了起來, 長出滿頭亂糟糟的白發。

 

村中小孩先是怕他,罵他是怪物。

 

後來發現他嗓音好聽, 又能說故事, 便圍著他, 叫他白頭和尚,要他說天方夜譚般的故事。

 

白發和尚, 很老了,老得記不起天地方圓, 記不起歲月的點點滴滴。

 

但他還可以清楚地講完那個故事。

 

「後來,他們成婚了。」

 

「又成婚了一次,這一次他緊緊牽著娆娆的手,從生到S, 一個瞬息也沒松開過。」

 

小孩們一陣唏噓滿足,各自被老娘掐著耳朵,提溜回家吃飯了。

 

隻有一個很小的女孩,睜著水汪汪剛哭過的眼睛,不依不饒地追問:「娆娆真的忘記了嗎?」

 

「她真的原諒他了嗎?」

 

臨王上個月病逝,她理當是個寡婦……

 

「(也」她看見鎮定平和講完故事的白發老和尚,彎下身去, 一直一直彎下去,仿佛這麼做能抵抗身體裡聚起的, 遲來的, 焚灼痛楚。

 

看不見的火,煎熬著從裡到外, 吞灼燒盡他每一寸皮肉。

 

小女孩害怕無措地往後退。

 

她不知道,一個人能發出這麼響,這麼綿長回蕩的哭聲。

 

把他身體掏盡。

 

用命發出的哀哭。

 

在平常的夜晚,他踏過荒野蔓草, 走到一棵桃花壓枝的桃樹下。

 

桃花樹下有一座荒墳。

 

他像個回到家的遊子, 久經沙場回來的夫君,熟悉不過地躺在墳茔邊,白發被風吹入泥土裡,他抱著那座墳。

 

骊珠不能令人, S而復生。

 

隻為痛苦到看不到希望的人,編織了一場短暫,美好至極的夢。

 

他訴說這個故事。

 

騙騙別人。

 

也騙過自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