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

第3章

 

蕭祁像被巨雷擊中一般,身體不受控制地後退兩步。

而後,「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沒關系,沒關系。」

 

他口中喃喃。

 

不知道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你會好起來的,你會想起來他是誰的。」

 

他在下人的攙扶下,踉踉跄跄地走了。

 

我停在原地。

 

怔怔地看著地上那攤鮮血。

 

忽然又有一些畫面,從腦海中魚躍而出。

 

15

 

我去冷宮見了謝淑薇。

 

早在門外就聽見一陣哀婉的歌聲。

 

發現是我來了,她沒停下,依舊自顧自地彈唱。

 

詞,是當年陳阿嬌為挽回漢武帝,千金一擲的長門賦。

 

曲,是低哀婉轉,意境悽涼的漢宮秋月。

 

昆山玉碎,芙蓉泣淚。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她當年定是京城最耀眼的女子。

 

才色雙絕,豔冠群芳。

 

如今卻被蹉跎多年,美人遲暮,明珠蒙塵。

 

一曲閉,她替我斟了杯茶。

 

「你我都是一樣的可憐人。坐下來,一起說會兒話吧。」

 

她整個人陷入一場遙遠的回憶。

 

「我是家裡唯一的女兒,父親和兄長都把我捧做掌上明珠。

 

「我的前半生太過就是順遂了,所以我才會那麼傻,那麼天真,而那時候我們又是那樣相愛,所以他說什麼話,我都信。

 

「我本以為,自己會是那萬分之一的例外,可最終,還是逃不掉淪為第二個陳阿嬌。」

 

她說著說著,眼中閃出淚光。

 

「我嫁入東宮,專寵於太子,表面上看起來風光無限,可你知道那些年,我背後付出了多少辛苦嗎?」

 

她挽起長袖,舉起手臂給我看。

 

白皙細膩的皮膚上,一排排細密的針眼。

 

我的心上好像也被扎了一下。

 

「為了一個孩子,我求神、拜佛、吃藥、扎針,什麼方法都試過了,每次懷揣著希望,結果卻隻能得到更大的絕望。

 

「我安慰自己,起碼還有夫君的寵愛。

 

「可他轉頭從宮外帶回了你們母子,還叫我寬容大度,我怎能不恨呢?!」

 

她蜷縮成一團,把臉埋在膝蓋裡,哭得肩頭直顫。

 

聲音悶悶的,跟我道歉。

 

「對不起,沈棠,對不起……」

 

我試圖安慰她。

 

「不是你的錯。」

 

謝淑薇仰起臉。

 

「可是……我那時差點想不開,掐S了你的孩子。」

 

孩子剛送到她身邊的前兩個月,她時常情緒崩潰。

 

有時,即便是發著呆,也會毫無預兆,莫名其妙地哭出來。

 

孩子都是乳娘在喂養,她從沒主動碰過一次。

 

最衝動的一次,她走到搖籃邊,準備下手。

 

「當時我的手覆在他脖子上。他那麼小,那麼脆弱,隻要我稍微用點力,他就會命喪黃泉。

 

「心裡有一道聲音在催促我動手——謝淑薇,除掉他,除掉他們母子,你的夫君就能回來了。

 

「可是你知道嗎?」

 

她抹了一把眼淚,又哭又笑。

 

「他卻以為我在逗他玩,抱起我的手指啃了起來。用光禿禿的牙床,輕輕地咬,細細地磨,蹭得我手上全是口水,最後,還咯咯笑起來。

 

「那一瞬間我突然就醒過來了,稚子無辜,我為何要遷怒於他?

 

「我是真的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他六歲那年,宮中有謠言盛行,說等你痊愈之後,就會把他從我身邊接走。我日日夜夜擔驚受怕,一時糊塗,才教他說了那樣的話。

 

「你是不是……是不是心裡恨極了我?」

 

蕭祁說,太子教養不當,是她失職。

 

可他是皇帝啊。

 

若無皇帝的背後授意,又怎麼會一直到蕭鈺六歲,宮中都無人敢提及,他真正的生母是誰呢?

 

但是,千錯萬錯,都不會錯在他這個皇帝身上。

 

「沒有。」

 

我搖搖頭,回握住她的手。

 

「是我要謝謝你,你這個養母,做得比我這個親生母親還要好。」

 

說來奇怪得很。

 

我雖已恢復了部分記憶。

 

想起了蕭鈺曾是我思之念之的親生骨肉。

 

想起了我曾為他奮不顧身,以命換命。

 

可如今他站在我面前,我竟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愛意。

 

大概是我變得自私了吧。

 

現在的我,不想再讓自己受到一點傷害了。

 

我想多愛自己一點,再多一點。

 

談話的最後,我問她。

 

「你還想讓孩子回到你身邊嗎?」

 

她下意識地回答:「想。」

 

回過神後,又自嘲地笑笑。

 

「怎麼可能呢……我如今在這冷宮裡,怕是此生都不會再有機會了。」

 

「不,有的。」

 

我糾正道,「若有朝一日太子繼位,他會感念你昔日的養育之恩,將你迎出宮,尊封為母後皇太後。」

 

房間內驟然安靜下來,氣氛凝滯。

 

謝淑薇讀懂了我眼中的S意凜凜。

 

臉上寫滿訝異:

 

「從前你是那樣心慈的一個人,連宮女犯錯,都不忍心降下懲罰,為何如今……變了這麼多?」

 

我道:「現在後宮裡隻有我一人。」

 

謝淑薇點頭。

 

「我那次生病,身體大為損傷,今後都無法再生育了。」

 

我聳聳肩,無奈地笑出來。

 

「聽聽,這是不是似曾相識?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發生在你身上的事,保不齊哪一天就會原封不動地還到我身上。

 

「可我沒有你這樣的好命,你雖在冷宮,卻有家人幫忙打點,衣食住行皆與從前不相上下,而我一介孤女,若真有一天從高處跌下來,那才是真的無人問津、S路一條。我不能坐以待斃。

 

「從現在開始,我做什麼,都跟你沒關系。」

 

我深吸了一口氣,壓低聲音道。

 

「安心等著做你的太後吧。」

 

說罷,我提起裙擺,大步跨過門檻。

 

16

 

時間一晃,蕭鈺十四歲的生辰將近,禮部為他預備好了選妃的儀式。

 

本朝皇子應是十六歲選妃,可某日蕭祁背後那道舊傷突然復發,一病不起,眾臣眼看他的狀態一日差過一日,紛紛上書,希望太子大婚可以為皇帝衝喜,這才提前舉辦。

 

世家貴女的畫卷,在我桌前堆成小山。

 

我算了算時間,他不日便要登基親政,少年根基不穩,朝中重臣、世家貴族,都需要籠絡。

 

凡能對他有所助益的。將軍之女、首輔之女、國公之女……都被我重點留下。

 

正逢此時,蕭鈺下了學,聽聞我在替他挑選,匆匆忙忙趕過來。

 

「母後,兒臣已經有了自己心儀的太子妃人選。」

 

「哦?是哪家的姑娘?」

 

他滿臉的志在必得。

 

「是太傅之女楊若儀!」

 

太傅是他的老師。他讀書時,時常會到楊府上暫住。

 

年少慕艾,情愫悸動,想必也是從那時起生根發芽的。

 

我點頭:「可。」

 

他又道:「除此之外,兒臣還有一事請求。」

 

他再次躬身行禮:

 

「兒臣想請母後,隻定太子妃一人,不再選定其他位分,往後也不再選。

 

「若儀是兒臣的青梅竹馬,感情甚篤,兒臣想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說得那樣信誓旦旦。

 

我仔細看著他,望得出神。

 

太傅曾誇贊道,太子殿下龍章鳳姿,像極了當年的陛下。

 

的確如此。

 

可壞就壞在,太像了。

 

見我遲遲不表態,蕭鈺再次開口請求:

 

「母後,自古後宮爭鬥暗潮湧動,波詭雲譎,兒臣不想讓她受委屈。母後放心,兒臣一定會信守承諾,護好她的……」

 

「閉嘴!」

 

還未說完,便被我厲聲打斷。

 

「逆子,跪下!」

 

他回到我身邊多年,平日我對他隻有冷漠。

 

從未這般疾言厲色過。

 

蕭鈺被我吼得一愣,不明所以。

 

卻還是規規矩矩地跪了下去。

 

我搬出一副嚴母的派頭,訓道:

 

「你給我聽好了,你是太子,未來的大楚皇帝。你受萬民擁戴,就要事事以天下為先。如果學不會將個人私情置於家國責任之後,那就是大錯特錯!

 

「有些話,有些事,說了做不到,比本身就做不到來得更傷人,明白嗎?」

 

蕭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母後所言極是,兒臣受教了。」

 

可我知道,他根本沒聽進去。

 

他是太子,他能接觸到的,必定是家族極其顯赫的貴女。

 

天下那麼多女子,他又見過多少?

 

憑什麼就敢篤定,此生唯一呢?

 

17

 

我正在蕭祁床前侍奉湯藥。

 

溫柔細致,頗有耐心地一勺一勺喂給他。

 

但這並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我像曾經那樣,對他滿心滿眼都是愛意。

 

「棠棠。」他忽然感嘆一聲。

 

「皇後之位,朕給你了,孩子,朕也把他送回來了。你還有什麼心結沒解開呢?朕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原來的那個你?」

 

「哎,那真是可惜了。」我遺憾地搖搖頭,「恐怕陛下再也看不到那一天了。」

 

蕭祁疑惑不解:「什麼意思?」

 

一直以來,他都理解錯了。

 

我心中的執念,從來不是後位和孩子。

 

——是他的命。

 

是以,這些年來,他的每一次受傷、咳血、病情惡化。

 

我的記憶便會更加清晰一分。

 

雖然未能完全恢復,但我還是想起了幾件比較深刻的事情。

 

第一次林中遇刺。

 

我想起了他騙我當了三年外室。

 

第二次宮中咳血。

 

我想起了當年蕭鈺指著我大罵。

 

所以這些年,我對太子始終不冷不熱。

 

並非我不知道他是我的親生兒子。

 

隻是我不願原諒他而已。

 

蕭祁聽我講完,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喘著粗氣:

 

「怎麼會,怎麼會……

 

「你為什麼會恨朕?你最恨的人,難道不是謝淑薇嗎?」

 

「不是啊。

 

「你還記得她當年下跪求我的那一幕嗎?從那時起,我就對她一點也恨不起來了。

 

「我突然就很好奇,既然我和謝淑薇誰都沒錯,為什麼要彼此憎恨,彼此折磨呢?問題到底出在哪呢?」

 

我笑盈盈地替蕭祁擦去嘴角藥汁。

 

意味深長道。

 

「哦——原來問題出在陛下身上啊。」

 

蕭祁預感不妙,劇烈掙扎幾下,卻發現,所有肢體知覺全部麻木,動彈不得。

 

他目眦欲裂。

 

「朕的身體……為什麼動不了了?!

 

「是你……一定是你!」

 

對,是我。

 

我是醫女。

 

當年能治好他,現在就能害S他。

 

這些年讓他舊傷復發,病情加劇,無藥可救的,全部都是我。

 

可說到底。

 

那傷,還是他當年自導自演捅出來的呢。

 

我欣賞著他被恐懼裹挾的滑稽模樣,從最開始的震驚和憤怒逐漸扭曲,最後徹底淪為絕望。

 

「陛下,你不是一直想讓我恢復記憶嗎?」

 

我俯身湊近他耳邊低語。

 

「再等等。

 

「等你到天上的時候,就能看到我,恢復所有記憶了。」

 

18

 

蕭祁久病不治,當晚駕崩。

 

沈皇後哀傷過度,當場觸柱,也隨先帝一同去了。

 

我並沒有那麼傻。

 

假S藥太苦,我喝之前,還特意在嘴裡含了兩塊蜜糖。

 

再次醒來時,我身著荊釵布裙,坐在啟程回雲鹿山的馬車上。

 

這十幾年的母子隔閡,始終是我心中抹不平的一道坎。

 

謝淑薇就不一樣了。

 

她待他如己出,感情最深,身後又有偌大家族為其撐腰。

 

她來當太後,最合適不過。

 

車程出發前,榴花追上來,求我帶她一起走。

 

我在雲鹿山的地並不多,帶上她,多雙筷子多張嘴,我擔心自己養不起她。

 

於是我翻來覆去地跟她講道理:

 

「榴花,你已經做了我十幾年的掌事宮女,如果留下來,將來便是宮裡的第一把手,主子們隨手打賞都是潑天富貴。可你要是跟了我呢,就隻能每天過種地的日子。

 

「機會隻有一次,你果真想好了?

 

「當年若無娘娘出手相救,奴婢便不會有今日。」

 

她眼中泛起晶瑩,鄭重磕了個頭,篤定道,「像娘娘這麼好的主子,天下也隻有一個!奴婢誓S追隨!」

 

那年她在海棠宮當差,不慎染病,高燒不退,在房間裡躺了幾天。管事的婆子認定她在故意偷懶不幹活,在她背上結結實實抽了幾下,趕著她去上工。

 

宮女太監,是不可以找太醫看診的。

 

榴花是最低等的守夜宮女, 沒有錢。

 

要麼熬,要麼S。

 

半夜,我聽到似有若無的啜泣聲,發現她縮在門外瑟瑟發抖。

 

「你怎麼了?」

 

她臉色紅得異常, 氣若遊絲, 撐著身子跪伏在地:

 

「奴婢沒事……」

 

「都快神志不清了,還沒事呢?」

 

我蹲下來, 一把撈過她手腕。

 

榴花身體虛弱,力氣拗不過我, 我的指尖搭在她脈搏上時,她整個人都在抖。

 

她誠惶誠恐,嘴裡不停絮叨:「娘娘金貴, 怎麼可以給奴婢……」

 

我說:「你要是到現在還想著主僕有別,那就聽我的,不許再躲了。」

 

想起往事,我淺淺勾唇。

 

看, 這世上, 有良心的人還是挺多的。

 

「傻姑娘。」

 

我把身子往旁邊擠了擠,讓出一個空位, 「在宮外就別講什麼主子奴婢了,今後,你叫我姐姐便好。」

 

19

 

蕭鈺和謝淑薇,時常會微服出宮來找我小聚。

 

他們每次來,都要對著我一頓遊說,想讓我跟他們一起回宮去。

 

2

 

「-此」過了幾年之後,蕭鈺變得很忙。

 

他有了很多妃子。

 

後宮裡的孩子們每天都熱熱鬧鬧的, 他這個做父親的總有操不完的心, 很難再分出時間和精力, 跑到這麼遠的山旮旯了。

 

隻有謝淑薇還堅持著來。

 

堅持著想說服我回宮。

 

我還是搖頭。

 

我和榴花在這裡養了兩隻狗, 一隻貓, 一群雞鴨鵝,種了吃不完的瓜果蔬菜, 有時還會下山義診。

 

實在是好到不能再好的日子。

 

臨走前, 謝淑薇從馬車裡探出頭來。

 

「雖然你年年都這樣拒絕, 但我還是年年都要來。」

 

她彎唇一笑。

 

「說不定哪一天,你就會改變主意了呢?」

 

我們都有些老了。

 

歲月似刀, 在年輕的面容上镌刻出一道道皺紋。

 

我朝她揮手:

 

「好,那你下次再來試試。

 

「我就在這等你啊。」

 

回到院中時,我突然覺得今天天氣很好。

 

從屋裡搬出躺椅, 準備在太陽底下小憩一會兒。

 

雲開雨霽,暑風和煦。

 

睜開眼時,腳下貓兒翻著肚皮睡覺, 遠處榴花提著籃子歡欣雀躍地小跑回來。

 

「姐姐, 地裡的甜瓜熟了, 我剛摘的!你一個,我一個。」

 

瓜果的淡淡清香縈繞在鼻尖。

 

咬下去,汁水橫溢, 沁潤心脾。

 

小園臺榭遠池波,魚戲動新荷。

 

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