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來時不逢春

第4章

「今年冬天來得早,牛羊S了一大批,北羌蠻子被逼得沒法,說不定要打過來。」

 

另一個學生道:「打就打!怕什麼!周將軍何等厲害,去歲就把他們打回了老家,他們哪敢再來啊!」

 

我心一顫,煮面的動作一頓。

 

李洵那張臉浮現在面湯裡,我舀起一瓢冷水猛地倒進去,那張臉便消散了。

 

翠桃十八歲生辰那日,我特意沒出攤,在家做了一大桌子菜。

 

飯畢,我倆點燈數銀子。

 

翠桃摸著吃得圓鼓鼓的肚子,又摸著鼓鼓的錢袋,笑得見牙不見眼:

 

「小姐,這是神仙才能過的好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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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揉她的發頂,也笑:「以後我們的好日子還長著呢。」

 

可沒想到,剛過了幾日,便傳來邊境交戰的消息。

 

又過了幾日,逃難的百姓多了起來。

 

他們說這回北羌發了狠,集結了二十萬大軍,鳴峪關外的帷帳一路延伸到北定河。

 

我問來吃面的小兵:「那朝廷不派兵來嗎?」

 

那小兵一臉憤慨:「那太監巴不得咱們燕北遭殃呢,這樣才好拿捏燕王殿下。」

 

聽起來形勢不太好,我幹脆收了攤,帶翠桃去買了許多米面糧油。

 

米鋪掌櫃笑我:「小娘子也太過杞人憂天了,幽水城前面還有三大關隘守著呢,打不到咱們這兒來。」

 

可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羌人竟生生在雪山峭壁上挖出一條密道,半夜突襲,一舉拿下了鳴峪關。

 

又一路勢如破竹,連過兩大關隘,不過七日,便到了幽水城。

 

城,被圍了。

 

15

 

幽水城自古不是軍事要地,多年來一直和平安穩。

 

如今敵人突然打到家門口,連個準備都沒有。

 

不過三日,已吃了三場敗仗。

 

好在城牆堅固,羌人遠涉而來,精疲力竭,幽水城還守得住。

 

一時間,城裡亂成了一鍋粥,米面糧油價格飛漲,人人自危。

 

太守遣人挨家挨戶來說,燕王和周將軍正率軍從燕地首府趕來,十日之內必到,讓百姓都不要驚慌。

 

夜裡,我被陣陣廝S聲驚醒,第四場仗,又打起來了。

 

翠桃嚇得直哭:「小姐,怎麼辦?我們怎麼辦?」

 

我將她摟在懷裡:「太守說了,將軍會來救我們的。」

 

這一刻,我無比堅信,他會來的。

 

可天不如人願,圍城的第四天,下起了大雪。

 

這雪一下,就是五天。

 

待到第十日,百姓家中糧食吃得七七八八了,可燕王和周將軍還沒到。

 

夜裡我去給鄰居娘子送吃食,一出門,手裡的竹籃就被搶走。

 

我嚇了一大跳,半晌才看清是個七八歲的孩子,瘦得兩頰凹了進去,盯著我的眼睛如同飢餓的豺狼。

 

他顧不上髒,撿起地上沾泥的饅頭,S命往嘴裡塞。

 

吃了兩口,又跑到一個三四歲孩子的身旁,把饅頭往她嘴裡塞。

 

我看得心酸,見了鄰居娘子,忍不住哭了。

 

鄰居娘子說城裡許多人家斷糧了,老人孩子都在餓肚子。

 

羌人就是算準了燕王和將軍趕救不及,想餓S我們逼降。

 

她哭著說:「羌人一個個都是禽獸,城門一開,他們便會屠城。」

 

屠城?

 

我渾身冰涼,不敢再往下想。

 

又過了三日,燕王和將軍還是沒到。

 

百姓開始慌了,不知誰帶頭喊了一句「他們不會來的,都是騙我們的」,這話瞬間點燃了大家的怒火。

 

很快就有百姓衝向城樓,想打開城門投降,鬧得十分厲害,好在最後被士兵攔下了。

 

可我知道,若百姓不再相信將軍會來救他們,城破隻是時間的問題。

 

孩子那雙飢餓如獸的眼睛,在我腦海一遍遍閃現。

 

想了又想,夜裡給翠桃掖好被子,我去了太守府。

 

親兵問我是誰。

 

我揭開兜帽:「我是周將軍的夫人。」

 

16

 

太守顯然不相信我。

 

他揉著眉心:「將軍尚未娶正妻,你根本就不是將軍夫人。」

 

我指了指自己的臉:「我可以是。」

 

太守目露精光,顯然已反應過來。

 

不管我是不是真的,他都需要這麼一顆定心丸。

 

翌日一早,我跟在太守身後,一步步走上城樓。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火硝氣息,濃厚的血腥味讓我幾欲作嘔。

 

心在胸腔裡跳動得厲害。

 

朔風將聲音吹得很遠,我一字一句道:

 

「我是周明淵的夫人,他與我恩愛有加,絕不會拋下我不管,也絕不會拋下幽水城的百姓不管。」

 

「如今不過是被大雪耽擱了行程,大家一定要相信王爺和將軍,他們定能趕來救我們的。」

 

「隻要多堅持一日,就多一分生的希望。」

 

來之前,太守教過我許多文绉绉的說辭,可一緊張,我全都忘了。

 

烏泱泱的百姓齊齊盯著我。

 

大概是我這張臉實在美麗,很有說服力,他們相信了。

 

從城樓下來,我雙腳都是軟的。

 

太守終於露出一絲笑容。

 

我問他:「將軍什麼時候能趕得到?」

 

太守看了看天:「若不再下雪,三日左右。」

 

我知道,城中儲備已盡,百姓存糧已盡,三日是極限了。

 

一連三日,我登上城樓,將那套說辭一再重復。

 

直至第四日,再也沒有人相信我了。

 

餓紅了眼的百姓衝向城門,與守城的士兵廝打在一起。

 

厚重的城門被砸出洞來,百姓爭先恐後地往前擠,生怕慢上半分。

 

城外的羌人也趁機發起了進攻,牛角號陡然急促,大地仿若在震動。

 

翠桃淚眼蒙眬:「小姐,我們要S了嗎?」

 

我想是的,可話出口卻是:「他會來的。」

 

翠桃忽然發出一聲驚呼,我回過神,就見一面目猙獰的羌兵攀上牆垛,手提尖刀朝我奔來。

 

他好像瞬間就到了眼前,白晃晃的刀刃泛著冷光。

 

我眼睜睜看著他舉起了刀。

 

破空之聲倏然傳來,一支利箭穿透他的胸膛。

 

接著,是第二支,第三支。

 

黑雲般的箭矢撕裂空氣。

 

「為我大齊,S!」

 

士兵們高舉長劍,暴聲怒吼。

 

繡著白虎的旌旗在空中飛揚。

 

描金黑龍的燕字軍旗獵獵作響。

 

燕王和將軍,終於來了。

 

17

 

直至暮色四合,這場S戮才降下帷幕。

 

羌軍大敗,被迫撤到五十裡開外。

 

太守說將軍想見我。

 

進門前,我將所有最糟糕的事情都想了一遍。

 

可進去後,情況比我預料的還要糟糕。

 

眼前的男子,有著一張我似曾相識的臉。

 

但我一眼認出,他不是李洵。

 

我瞪大了眼,結結巴巴:

 

「你是周明淵將軍?」

 

周明淵饒有興致地將我上下打量了個遍,這才點了點頭:

 

「沒錯。」

 

我倒吸一口冷氣,腦中一片空白。

 

若他才是將軍,那李洵又是誰?

 

李洵是誰?

 

萬千種思緒在腦海裡盤旋,一團亂麻。

 

有人推門而入,周明淵的視線透過我,落在門口。

 

他恭敬行禮:「殿下,您怎麼來了?」

 

我僵在原地,身子一顫。

 

僅存的理智在那人開口後,瞬間消失。

 

他喚我:「阿織。」

 

我緩緩轉過身去,李洵一襲玄衣,眉眼如畫。

 

原來那股清冷矜貴的氣質,是與生俱來的。

 

我直直地看著他:「你到底是誰?」

 

他眸中閃過一絲愧意:「燕北王,裴子衡。」

 

好一個燕北王,好一個裴子衡。

 

月色下,他眸色深深,神情觸動:

 

「阿織,我欠你一個解釋。」

 

他拉住我的手,正色道:

 

「是我不好,是我騙了你,但我是有苦衷的。」

 

可我不想聽:「你的苦衷,與我何幹?」

 

沒想到我這般反應,裴子衡抿緊了唇:

 

「你不相信我?」

 

多可笑啊,一個自始至終都在騙我的人,問我為何不信他。

 

見我搖頭,他有些慌了:

 

「旁的事你不信就罷了,隻一樣,你須得信我。」

 

「阿織,我心悅於你。」

 

我勾唇一笑,帶了絲天真的殘忍:

 

「如今全城百姓都知道我是周明淵的妻子,難道,殿下想君奪臣妻?!」

 

裴子衡臉上血色盡褪,他想了一會兒,下定決心開口:

 

「為了你,我願意擔下這個罵名。」

 

我覺得他大概是瘋了。

 

18

 

裴子衡親自率軍,將羌人趕出了鳴峪關。

 

戰事結束得很快,幽水城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

 

我的面攤重新支了起來。

 

周明淵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再看見我時,表情就拘謹了許多。

 

我隻覺好笑,便提醒他:「我已自請和離,老夫人也同意了的。」

 

他連連點頭:「還是我娘疼我,沒給我招禍。」

 

見他欲言又止,我沒好氣:「若是來當說客,就不必開口了。」

 

周明淵深深嘆了口氣:「殿下也太可憐了些。」

 

他自顧自說起,大齊兵權一分為二,燕王掌北軍,聖上掌東軍。

 

德公公勢力滔天,聖上無力應對,好在他早有準備,若情勢不妙,便讓殿下入宮取走東軍虎符,兩軍合力絞S奸佞。

 

「我與殿下是表兄弟,自小身形容貌肖似,為了不打草驚蛇,由他裝作我回京,伺機接近聖上取得虎符。」

 

「德公公最愛去的就是瀟湘樓,殿下在那裡安了不少眼線,有日,他來了,喝了酒難得想起家鄉……」

 

我福至心靈:「德公公家鄉在渭南?」

 

周明淵好奇道:「你怎麼知道?」

 

原來那日,他利用我留的貴人,就是德公公。

 

周明淵繼續道:「那一次德公公破天荒多留了兩刻鍾,殿下得以潛入皇宮見了聖上一面。」

 

「取虎符那日, 兇險萬分,殿下不得不即刻離開, 就此與你分別, 其中重重誤會也來不及向你解釋。」

 

「他一路被追S, 好不容易回了燕北, 遣了人四處找你, 你卻已經離府不知所終了。」

 

見我垂首不語,他最後道:「他身上背負了太多人的性命, 容不得他後退一步,更容不得他走錯一步。」

 

「子衡說過, 這世間, 唯有你, 能讓他真心地笑。你就當可憐他吧,不要再同他怄氣了。」

 

心頭五味雜陳, 我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19

 

一連半個月, 裴子衡天天來我的面攤吃面。

 

今日我特意多給他加了幾勺辣子,嗆得他眼睛都紅了。

 

他從懷中掏出松子糖, 給自己塞了一顆, 下意識又想給我塞一顆。

 

我隻當沒看見。

 

包糖的方帕早就被磨得破破爛爛, 他卻還拿著當寶貝。

 

我嘆了口氣, 覺得還是同他說清楚好一些。

 

「你同我說過, 若想長久討得男人的歡心,就得成為對他們有用的人。」

 

「可我後來想清楚了,我需要討好的, 從來都是我自己,不是別人, 我隻需要成為對自己有用的人就行了。」

 

我有手有腳,能掙錢養家, 不需要依附別人而活, 在我看來,便是最好不過的事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我覺得我做到了,還想繼續做下去。」

 

「而你,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百姓比我更需要你。」

 

三位側夫人和一眾姬妾,個個如喪考妣。

 

「(他」裴子衡的目光一寸寸暗了下去。

 

這世上, 有些事注定是遺憾的。

 

我知道, 裴子衡公子如玉,做不出強迫我的事。

 

他再不願,也隻能放手……

 

後來, 裴子衡做了皇帝。

 

我沒猜錯, 他果真是個好皇帝。

 

我和翠桃回了渭南,開了一家面館。

 

二月天, 草長鶯飛, 雨濯春塵。

 

有故人款款而來,撐一把油紙傘,白衣勝雪,如畫卷裡的翩跹佳公子。

 

他抬眼看我, 眸中宛有澹澹水色淌過,溢著笑意。

 

他說:「阿織,我來討碗面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