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木曾逢雨

第2章

陳嬤嬤心疼地替我抹去眼角的淚,又為我掖好被角,輕聲哄道:

「時辰還早,您再睡睡吧,我一定多回來看您。」

 

6

 

陳嬤嬤說到做到,每日都抽出兩三個時辰陪我,帶來各種「陸亦岑叮囑過」的小東西。

 

件件都透著陸亦岑沒有的市井氣,我沒有拆穿她。

 

畢竟有她在,日子才有幾分之前的味道。

 

一間小院,闲來無事時賞賞花,讀讀戲本子。

 

不同的是,陸亦岑不再披著晨光,或踏著夕陽,為我帶來街市上的好玩意。

 

或是將皇帝賞賜的珍寶一股腦地往屋裡擺,然後一件一件問過去,問我喜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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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琳琅滿目的珍寶架子空了,全搬去梁淑玲那裡了。

 

我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一不注意,木手木腿便顯了出來,嚇得陳嬤嬤和阿夕含著淚圍著我輕撫。

 

她們的情,多少能幫我維系著人形。

 

但根本於事無補。

 

問題在那條雨夜的蟲子。

 

那蟲子快將我的身體鑽空了,雨浸泡一夜鬱結的潮氣也催生了密密麻麻的蟲。

 

偶爾有蠕動的白蟲從胸腹中掉落下來的時候,陳嬤嬤總會皺著眉踩S,阿夕驚慌失措地要去尋陸亦岑。

 

阿夕回來的時候神色哀戚,卻強撐著笑臉說,世子太忙,過幾天就來看我。

 

等我受不住在床上半睡不睡時,阿夕又按捺不住火氣,氣得直跺腳:

 

「世子是不是被那狐狸精迷了神智?木頭最怕蟲蛀。」

 

「他,他竟然說……要教訓一下皎皎姐姐。」

 

「什麼時候皎皎姐姐去求他了,他再來。」

 

陳嬤嬤嘆了又嘆,沒有多言,隻是叫阿夕往我的房裡又多搬了幾盆火盆驅湿。

 

床幔內,我暗暗挪遠了身子。

 

沒關系的,這人不做也罷。

 

7

 

我身子一天天地變虛,陳嬤嬤和阿夕便整日愁眉苦臉。

 

我曾寬慰她們說,烏木不怕S,S即是生。

 

她們魂丟了大半,拉著我的手說:「呸呸呸,你定能長命百歲。」

 

隻是我做人的念想,說來也可悲,皆是因為陸亦岑。

 

被他傷透了後,我隻想回烏木林做一棵樹。

 

她們是不會懂的。

 

於是,我費了些力氣,忍下翻山倒海的不適,假裝康復了起來,甚至能和阿夕在院子裡打鬧。

 

可院子比之前,還是冷落了許多。

 

來往的人少了。

 

吃穿用度都大不如前,前來的小廝面露為難,說話又毫不客氣:

 

「世子吩咐了,說有好東西,先緊著梁小姐。」

 

阿夕作勢又要生氣,我抬手制止了她,並不計較。

 

繁榮的世子府邸,怎麼會缺東西?

 

不過是陸亦岑冷落、懲罰我的另一種手段罷了。

 

小廝告退,我懶懶地倚在石桌上,連日的陰天終於放了晴。

 

我斂了斂神,半撐起頭,提議道:「我們去小園走走吧?」

 

所謂小園,是我在陸府外邊開闢圍起的一塊林地。

 

烏木本身的靈氣能滋養水土,也能吸引來不少奇珍鳥獸。

 

梁淑玲沒回來之前,我常常在小園裡一待便是一整天,隻是最近身體實在不好,才少去了些。

 

我牽著阿夕的手,笑道:

 

「入夏了,金青鸞鳥應該來了。」

 

8

 

「真好看。」

 

剛踏入園子,便看到梁淑玲和陸亦岑站在榕樹下旁若無人地相依著。

 

鸞鳥的羽毛金青相織,盤旋在天時,絨羽尾羽舒展,恍若鳳凰降世。

 

梁淑玲看迷了眼,手搭上陸亦岑的袖子,柔若無骨:

 

「兄長,淑玲想養一隻。」

 

她往樹枝上一指:「我想要這隻小的,從小養,能親人。」

 

陸亦岑從來順著她的意思,因此下人一聽她有吩咐,便做了。

 

隻有這次所有人都默了,斜著眼偷看陸亦岑的反應。

 

誰都清楚,小園是我的領地。

 

我從不許任何人在此殘害生靈。

 

沉默得久了,立在一旁的陳嬤嬤恭敬俯身:「世子爺,之前皎皎小姐吩咐過……」

 

「皎皎小姐,什麼都是皎皎,皎皎,梁皎皎!」

 

「你是我的乳娘,還是梁皎皎的乳娘?」

 

梁淑玲頓時變了臉色,拔高的聲音裡摻著幾分哭意,她搖著陸亦岑的手肘:

 

「兄長,難道你也……向著那木偶了嗎?」

 

「以前的你,什麼都會給我的,怎麼……」

 

她咽下後半句後,浸潤著委屈的眸子忽地落下水滴來。

 

陸亦岑心疼了,替她抹去,嘆息一聲:「想要,就要吧。」

 

我蹙起眉,離他們還有十幾步的距離,已經忍不住拔高聲音:

 

「不可!」

 

兩人齊齊朝我看來。

 

陸亦岑眯了眯眼睛,斂起所有柔意,對我冷若冰霜。

 

似乎是不滿我出現在這裡。

 

剛剛的一句話,候著的小廝不知從哪裡拿出了捕鳥器,步步緊逼。

 

那隻幼鳥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蜷著身子在樹枝上假寐。

 

我更加著急,掙脫了阿夕的攙扶:

 

「金青鸞鳥喜動喜陽,不適合人為圈養。」

 

陸亦岑懶懶地挑了挑眉:「我連你都養得活,何況活物?」

 

他歪了歪腦袋,眼裡的不滿之意更甚:

 

「梁皎皎,這麼久沒見我,不應該先向我問安嗎?」

 

我剛要往前一步,陸亦岑高大的身子就擋住了去路。

 

他垂著臉,諷刺的神色在發現我鬢間處發絲藏不住的木色後一滯:「這是怎麼了?」

 

我躲開陸亦岑即將觸上的手。

 

陸亦岑頓時陰沉下來:「那我今天非送不可了。」

 

落下尾音的同時,小廝套住了那隻幼鳥。

 

伴隨著一聲啼叫,金青鸞鳥的脖頸被緊緊套住,痛苦地掙扎起來,更多的套圈從底下各處升起,套住了它的翅膀、尾羽,硬拽著要往地上扯。

 

鳥叫聲越來越哀戚。

 

我幾乎是尖叫出聲:「放開它。」

 

我使出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推開陸亦岑,卻不慎被凸起的石子絆倒在地。

 

我本就虛弱,心緒起起伏伏,裙擺揚起,露出的腿已是朽木。

 

鈍痛灼心,我支著身子回望去,摔裂處挨挨擠擠著白蟲,腐爛的霉味隨風飄散。

 

眾人顯然沒見過這個陣仗,靠得最近的梁淑玲嫌惡地捂緊了口鼻,罵了句晦氣。

 

是啊,我晦氣。

 

我戚戚一笑,忽然意識到就算是未腐的身子,也拼不過捉鳥的幾個壯漢小廝。

 

一切不過是,陸亦岑想要我低頭。

 

「亦岑,求你了。」

 

我的淚滯在眼中,要落未落,許久沒叫他亦岑了。

 

陸亦岑竟露出了驚愕。

 

我趴伏到陸亦岑的靴旁,逐漸僵硬的手指S命攥著他的衣擺,仰著頭勉強擠出一個笑。

 

「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鳥一生高飛,是絕不能困於方寸牢籠之中的。」

 

「別這麼……」

 

陸亦岑匆忙彎下身子,環住我的手臂控制不住地發抖,他所及之處的肌膚不再柔軟,而是不平的蛀洞:

 

「皎皎,怎麼會這樣?」

 

「別怕別怕,我能治得好你。」

 

不,我不要被治好。

 

淚水控制不住地落了下來,我掙扎著往金青鸞鳥的方向爬去,周圍頓時亂糟糟一片。

 

哭聲罵聲呵斥聲不斷。

 

在視線模糊到失焦的那一刻,我終於看見被束縛著的鳥掙脫了繩索,長嘯一聲,仰天飛去。

 

9

 

可我就沒這麼幸運了。

 

神智飄飄浮浮,我緩緩睜開眼,眼前已經是煙霧燎燎,柴火味混著濃烈的藥草味,很是衝鼻。

 

底下是滾燙的銅板,往孔洞中看去——

 

是火!

 

木頭最懼火。

 

我撲到銅壁上,顧不上滾燙,大聲哭喊:「放我出去!」

 

火爐外源源不斷地有小廝抱來柴火、藥材往底下扔,火勢越來越旺,燻得房裡的人都大汗淋漓,唯獨陸亦岑背手逆光站著,沒什麼神情。

 

難道就因為我阻攔他捕鳥討梁淑玲的歡心,他要如此折磨我?

 

我如墜冰窟,言語越發悽厲起來:

 

「陸亦岑,你不要我,放我走,或者一把火燒了我,都可以。」

 

「為何要這般讓我痛苦?」

 

陸亦岑握住我擠出孔洞的手指,同樣炙熱的溫度燙得他的手上也起了水泡。

 

他卻好像感覺不到痛,臉上掛著久違的溫柔:

 

「胡說什麼?」

 

「皎皎,忍一忍,蟲子驅掉就好了。」

 

陸亦岑的話音剛落,鑽心的劇痛險些令我栽倒。

 

我捂著胸口,那條沉寂許久的長線蟲,和受不了高溫掉落焚燒成灰燼的蠕蟲不同,反而開始鑽動起來,直直地往心口去。

 

進的每一寸,都有一寸的難挨苦楚。

 

「……燒了我。」

 

我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了,隻能將希望寄託在一旁立著的阿夕和陳嬤嬤。

 

阿夕已是淚流滿面:「皎皎姐姐,你再忍忍。」

 

我再也承受不住,嘶吼出聲。

 

陸亦岑不忍,挪開了目光,又挪開,聲音發啞:

 

「一會兒就好了,等你病好了,我給你買最愛的酥糖吃,好不好?」

 

「不要」二字還未脫口而出,陸亦岑一揮手,我又成了木頭身子。

 

動不得,喊不得,隻得無助地任由火苗舔舐,宛若置身十八層地獄。

 

陸亦岑怎麼可以忘記。

 

有靈的木偶,七情六欲,連同痛覺,都是在的。

 

10

 

我在火爐裡燻了七天七夜。

 

陸亦岑便在一旁不眠不休了七天七夜。

 

七日後,陸亦岑終於將我移出。

 

木工桌上,他細細地刨空,磨平我腐爛的每一處,又以最細的黏土揉捏填補,再描以最好的丹漆。

 

他的每一刀、每一按、每一描。

 

都仿佛在將我凌遲處S。

 

偏偏我S不了。

 

好不容易熬到一切終了。

 

陸亦岑將我化為人形,我在他欣喜的眸子中看見了自己光潔如初的胴體。

 

「皎皎。」

 

陸亦岑軟聲喚我,為我裹上絲綢褻衣:

 

「我之後再也不會那樣罰你了。」

 

我垂下眼,嘴角彎起了幾分嘲諷。

 

陸亦岑翻來覆去地修補我,都沒發現那隻早已盤踞在我心口的線蟲。

 

靜默的它蘇醒,貪婪地啃食著填補好的每一處。

 

疼,我卻不打算阻擾它。

 

把我啃空才好呢。

 

褻衣剛披上肩,又落下。

 

陸亦岑指尖捏起一塊酥糖遞到我嘴邊,目光卻往不該落的地方落去。

 

他眼裡閃過一絲難明的情緒:

 

「皎皎,我好想你。」

 

簡單幾個字,潤出了情欲。

 

侍奉的阿夕懂事地關門離去,而我微微後退了一步,嫌惡之意湧起。

 

他要推我到床上去時,我甩手就是利落的一巴掌,從牙縫裡生擠出兩個字:

 

「混,蛋。」

 

陸亦岑的臉上頓時腫起。

 

渾身也冷下來,如摧城的烏雲雨。

 

平日裡的我最怕他這副樣子。

 

不過,現在的我再也不是那個不敢忤逆他意思的傻木偶了。

 

我迎上他的目光,挑釁地問道:「不是活人更有生趣些嗎?」

 

陸亦岑嗤笑出聲:

 

「你有木偶的生趣。」

 

他黑著臉,帶著不可抗拒的壓迫傾身而來。

 

任由我反抗踢打,沒有用。

 

到了最後,我虛弱地被他攬在懷裡,實在厭惡身上留下的紅痕水跡。

 

陸亦岑卻餍足地眯起眼,咬著我的耳尖輕嗤:

 

「別再耍小脾氣惹我了,皎皎。」

 

11

 

陸亦岑幾乎一整天都待在我的房裡。

 

梁淑玲遣人來尋過幾次,陸亦岑不是握著我的手作畫,就是替我梳青絲,胡亂用鑲著各式珠寶的發簪插了我滿頭。

 

陳嬤嬤快跪到地裡去,聲音發顫:「世子爺,快去瞧瞧淑玲姑娘,她,她……」

 

陸亦岑把玩著我的發絲,懶洋洋地道:「回去告訴淑玲,別再裝病了。」

 

話雖這麼說著,我卻能感覺到他的猶疑。

 

也清楚,無數個我假寐的夜晚,陸亦岑都悄悄起身離開。

 

早晨回來時,身上總有縈繞不去的俗氣香味,燻得人頭疼。

 

所謂不怠慢,也不過是套話說辭。

 

他說不去找梁淑玲,又故意引導我看見陳嬤嬤灰布衣裳滲出的膿水血跡。

 

誰都清楚,叫不走陸亦岑的下人回去就是一頓毒打。

 

陸亦岑要我心軟,要我開口放他走。

 

我便陪他做戲:

 

「快去吧,淑玲姐姐不過是想你了。」

 

陸亦岑假裝一愣,語氣中有了寬慰之意:

 

「皎皎,你終於和以前一樣乖了。」

 

他都不願在我這裡多待一秒,甩下梳子,疾步走了出去。

 

隨行在後的陳嬤嬤遞上了感激的眼神,又有一絲愧意。

 

有什麼好愧疚的。

 

他的心不在我這裡,就是不在。

 

阿夕也有點慌了,拍著我的背替我順氣:

 

「皎皎姐姐咱們才剛康復不久,別氣壞了身子。」

 

我扯起嘴角。

 

所有人都以為我好了起來。

 

都不清楚,我實則一天比一天衰敗。

 

不出半月,必定化成煙灰。

 

到那一日,高高在上的陸亦岑驚覺被我玩弄於股掌的樣子,一定很好看。

 

好期待。

 

12

 

陸亦岑將自己分成了兩半,一半給我,一半給梁淑玲。

 

梁淑玲當然咽不下這口氣。

 

陸亦岑進宮上朝時,她便想著法子要找我的麻煩。

 

先是喊了一群小廝去小園裡砍樹,說是置辦新的家具。

 

不承想,因為我的衰敗,小園亦隨之衰敗了。

 

曾經茂密如林的它,一夜之間成了光禿禿的荒地,連嫩綠的苔藓亦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