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雨之間

第3章

我下意識地抱緊她,她嚶嚀一聲,臉都紅透了。

公主咬著唇,湿漉漉的眼睛看著我,氣道:「蔣亭柏現在就跪在門外,本宮可從未碰過他。你要是願意,本宮現在就還你自由,成全你們!」

「我跟他本也是假夫妻。」我耐心地解釋著,「他是成王的人,我嫁給他,也隻是為了麻痺成王,給自己換取復仇的時間。」

公主不知道鬧什麼脾氣,哭著要走。

可她偏偏使不上力氣,抓撓著我。

我看著她的樣子,皺眉:「太醫給你開的藥酒裡,放了什麼?」

公主羞怒交加地說道:「太醫說我積鬱已久,恐傷身體,要我松快松快。外面倒是有個現成的男人,我現在就去找蔣亭柏!」

她要走,透白的紗衣貼在身上,湿漉漉地往下淌水。

我捏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抱起。

「江寄北!你要幹什麼!」她勾著我的脖子,軟綿綿地說著話。

「如若當年沒有拒婚,臣,本該是公主的夫君。」

我將公主放在床上。

她指尖顫顫巍巍地指著我,白軟的臉頰浮現一絲紅暈:「你……什麼夫君!我……我們都是女子,你……放肆!」

我看著她,抬手撩開她的湿發,貼近她的嘴唇,輕聲問:「那公主,允許臣放肆嗎?」

9

昨夜雨驟風急,窗戶沒有關嚴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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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縫隙,隱約可以看見花園裡的那棵粉色垂絲海棠。

它的枝葉被雨水打得亂顫。

嬌嫩的花瓣,輕輕飄落,有一種惹人垂憐的美感。

我收攏了一些花瓣,搗成花泥為公主做指甲。

她睡得沉,都沒有察覺。

公主一直睡到下午才起身。

她靠在我肩頭小聲跟我說:「那年上元節,你笑著誇我好看,後來我便時時想起你。隻是沒過多久父皇駕崩,你我的婚事就不了了之。」

再後來……

公主說,其實她歸國以後,先見到的人並不是蔣亭柏,而是我。

那日蔣亭柏參加殿試,我在宮門口等他。

我一向打扮得素淨,穿著月白色的裙裝,簡單地挽著發髻。

正巧那日宮殿門口驚了馬,我飛身過去攔住了驚馬。

公主想起那日,痴痴地跟我說:「我瞧著你那灑脫利落的風姿,就記在了心裡。後來得知你是蔣亭柏的妻子,我每每見了你,總覺得心裡堵著一口氣,想故意折磨你,想讓你瞧著我,恨著我,記著我。」

她說起這話,摸著我背後的傷疤,紅了眼。

公主悔恨,那些時候,不該讓我那樣難堪。

她很輕很輕地說:「江寄北,我生在皇家,在還不懂愛的年紀,先懂得了恨。我原以為,我是因為蔣亭柏而嫉恨你。可到了現在我才明白,我那個時候對你不是恨,而是愛得很痛苦。」

公主說:「江寄北,人生真是奇妙。不論你長成了什麼樣子,我總是會對你一見鍾情。」

在這塵世間千百次轉身,都會愛上同一個人。

那就跟性別身份無關,而是跟那個人有關。

公主問我:「你當年明明能逃到很多地方去,偏偏去了敵國,是不是知道我在那裡受苦,想去保護我?江寄北,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早就看上我了。」

在敵國朝夕相處那三年,我們一起經歷了太多刻骨銘心的事情。

我曾為公主擋刀,她為我塗藥,撲在我的肩頭哭到崩潰。

我哄著她說不疼,她冒著危險為我偷來上好的療傷藥。

我不顧生死危險,親手殺了欺辱她的蠻夷貴族。

她為了掩護我,故意穿著單薄的衣衫到貴族府上跳舞。

我們兩個曾在冬夜裡擠在草垛裡分享一個熱騰騰的番薯。

也曾在清涼的夏夜裡為彼此梳洗頭發。

我沒有回答公主的話,因為我當年去敵國,隻是想利用她復仇。

可我千算萬算,沒有算到我會對她動心。

什麼時候動心的呢?

是她笨拙地為我縫補破衣的時候?

還是她伏在我肩頭哭著說想家的時候呢?

又或者是,當年我不辭而別要回大燕。

她聽到了我離開的動靜,本想裝睡,任由我離開。

可是最終還是沒有忍住。

她在深夜裡奔跑而出,大哭著吼道:「阿雨!你走吧!我知道這裡的日子太苦了!你等我回去,等我回到大燕,一定用盡手段爭取權勢。到時候你來找我,我一定會成為權傾朝野的長公主,讓你過上榮華富貴的日子。」

我回到大燕之後,明知道蔣亭柏是毒殺我爹的兇手,我還是第一時間聯絡了他。

因為蔣亭柏是成王的暗子,能最快地聯系到成王。

我跟蔣亭柏說:「亭柏,這是鎮南王府的一部分財產印信。你拿著這個印信去投奔成王,遊說他把長寧公主接回大燕。當年公主被皇上推出去做質子,心裡肯定恨透了皇上。隻要她能回到大燕,一定會幫成王拉攏朝臣,籌謀軍餉。到時候成王跟皇上鬥個你死我活,咱們從中渾水摸魚,才能幫我家翻案。」

過了半個月,我就聽到了長公主回歸大燕的消息,心裡暗暗松了一口氣。

我把用印信換取成王信任的事兒講給公主聽。

她聽了一愣,重重地捶了我一下,紅著眼眶說:「你何必呢!我早晚都會回來的。我哥哥害了你全家,你還給他送錢!」

「可你晚回來一天,就多受一天的苦。」我握住她的手腕,又坦白了一件事,「我是故意模仿蔣亭柏的字跡給你寫信的。」

蔣亭柏是一條追著肉的狗,一個貪慕權勢的偽君子。

我故意模仿蔣亭柏的字跡,就是想讓長公主注意到蔣亭柏。

一旦長公主對他另眼相待,他一定會站在長公主的陣營裡。

到時候遊說蔣亭柏支持公主登基,他必定會出賣成王。

畢竟他一心覺得公主痴戀於他,公主登基對他百利而無一害。

等公主稱帝,他豈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必做成王的一條狗呢。

公主一口咬在我虎口上磨牙,氣道:「你這都算計到了,如若我真的愛上了蔣亭柏怎麼辦?」

「你不會的,你對蔣亭柏上心,一來是因為那些信,二來嘛……」我悠悠地說道,「我早就知道這兩年你親近蔣亭柏,是為了引誘他休棄我。」

蔣亭柏殿試那日。

公主在宮門口看見了我,而我也看見了她。

她那個時候看我的眼神,可算不上清白。

「胡說!」公主從我懷裡起身。

她傲嬌地換了個話題:「走吧!你剛剛不是催我去瞧瞧蔣亭柏嗎。」

蔣亭柏在大雨裡跪了一整夜,剛剛暈了過去。

我勸公主去看看蔣亭柏,她鬧脾氣不肯去,這個時候倒是忽然願意了。

公主輕哼一聲:「總不能白白浪費你為本宮埋下的這枚棋子。」

蔣亭柏在臥房內坐著,他一副清傲的樣子,仿佛不知道哪裡做錯了。

公主進門以後,譏諷道:「蔣郎,昨夜你當著本宮的面,跟江寄北摟摟抱抱。怎麼,對她餘情未了?」

蔣亭柏挺直了腰背跪在地上,隻是清冷地說:「臣不想辯解,隨公主責罰。」

公主用團扇抬起蔣亭柏的下巴,凝視著他說:「本宮怎麼舍得罰你呢,蔣郎,皇上要讓本宮嫁給李伯遠的那個蠢兒子。你啊,替本宮想想辦法,怎麼拒了這門婚事。」

10

皇上要把公主下嫁給李伯遠的長子,李平。

李平雖然長得文質彬彬,也有幾分才學,可他是個心思極其歹毒之人。

前年他受命去寧州賑災,生生殺了上萬災民,借口是那些災民染了瘟疫。

這事兒惹得長公主差點殺了他,還是他爹跪下求情。

李伯遠承諾為災民募集糧食,長公主為了顧全大局,這才留了李平一命。

「你想娶我?」公主笑看著李平。

公主穿著一身素缟,發間簪著一朵白花。

李平不敢看公主。

公主回過頭去,狠狠一個耳光扇到李平臉上。

「本宮問你話呢!聾了不成!」

李平飛快地抬了一下頭,眼裡噙著淚。

他撲通一聲跪下,忍氣吞聲地說道:「臣愛慕殿下已久,故而求皇上賜婚。」

皇上隱忍道:「長寧,朕正在跟大臣們議事,你穿成這樣闖進御書房,成何體統!」

公主優雅地轉了個圈,環視眾臣,哈哈大笑起來:「議事?議什麼事?關起門來,說本宮不守婦道、不知廉恥、玩弄男人嗎?」

御史們低著頭,個個不敢說話,生怕公主發瘋砍了他們。

就在前一刻,他們還一個個義憤填膺,對公主口誅筆伐。

無非就是因為前幾日,公主把一個文臣的兒子搶到了府中,用盡手段羞辱那個男人。

隻因那個男人在茶樓裡大放厥詞,說公主在敵國失了清白,早該以死謝罪,為天下女人做個典範。

「你們當初送我出去的時候,難道想不到我會經歷什麼嗎?怎麼,要我一樁樁一件件地說給你們聽嗎?」

公主抬頭盯著皇上,她還在笑:「皇兄,不如你帶我去宗祠,我當著父皇的牌位,好好講給他聽。他尊貴的公主,他的好長寧,在敵國經歷了什麼,也省得你們在背後議論我。」

皇上嘆了口氣說道:「長寧,朕也是為了你好。嫁了人,收收心,李平不失為良配。」

公主笑盈盈地說道:「難道皇兄忘了,父皇曾為我定下過婚約,要我嫁給鎮南王世子江夜雨。今日,正是世子的祭日呢。」

「胡說八道什麼!他們一家通敵賣國,你竟然還敢為謀逆之人穿喪服!」皇上勃然大怒。

他喊來禁衛軍要把公主帶進去。

我上前一步,擋在了他們面前。

公主回看了我一眼,我們對視在一起。

我知道,她也想起了,當年我們在敵國的日子。

那個時候,我們也像現在這樣,將後背交付給對方。

公主往李伯遠的方向看了一眼。

李伯遠立馬站了出來,躬身說道:「啟奏皇上!大理寺審問王榮之時,牽扯出鎮南王府的舊案!王榮說,當年鎮南王無法出徵,正是因為緊要關頭蔣亭柏對他下毒!」

群臣哗然!

有人嘀咕:「不是說當年鎮南王府的人都死幹淨了嗎?」

「是啊!蔣亭柏竟然出自鎮南王府。」

蔣亭柏隱晦地看了我一眼,我朝他輕輕點頭。

他這才不緊不慢地跪在地上:「回皇上!臣從前的確是鎮南王世子的書童,李相國這樣誣蔑臣,臣不懼。臣也有一事要奏,當年世子江夜雨輸給蠻夷,是因為李相國私通蠻夷,出賣了世子的行軍布陣圖!」

一時間,群臣震驚。

皇上把這事交給了大理寺卿重審,李伯遠跟蔣亭柏一起被關押了起來。

11

李伯遠被關押受審之後,蔣亭柏拿出的一封信徹徹底底釘死了他通敵叛國的罪名。

這封信的內容,是李伯遠向蠻夷大王透露我的排兵布陣圖。

蔣亭柏說:「那年你讓我拿著印信投奔成王,這些年成王也越來越信任我。李伯遠在皇上跟成王之間搖擺不定,成王早就有意讓我取而代之,所以把這封信給了我,讓我扳倒李伯遠。」

李伯遠生了個七竅玲瓏心。

他怕成王謀反失敗,所以一邊搭著皇上,一邊又靠著成王,兩邊不耽誤。

皇上呢,本就是個懦弱無能的性格,為了穩定局勢對他睜一隻閉一隻眼。

如今蔣亭柏拿出了實證,殺了李伯遠對皇上來說,不過順水推舟而已。

李伯遠被判了斬立決,劊子手手起刀落,他就沒了。

死得那樣輕飄飄。

我看著李伯遠倒在地上的屍體,忽然想發笑。

七年前,鎮南王府火光衝天,到處都是喊殺聲。

洗衣的王嬸,她的丈夫為國捐軀,她在王府謀生,養活兩個兒子,驕傲地說等孩子長大了,也送他們當兵。

看門的瘸腿李叔,他的一條腿是打蠻夷斷的,一到雨天就疼得臉色煞白。可他龇著一口牙,嘿嘿說,回頭要是缺兵了,他瘸著腿照樣能上戰場殺幾個蠻子。

做飯的陳大爺少了條胳膊,他抽著旱煙,把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威。追在我屁股後面大喊,世子!再來跟我過幾招,看看我到底老不老!

可他們全都死了。

我想起陳大爺的兒子,陳長命。

他剛剛十四歲,做了我的傳信兵,整日挺著胸脯站著板正,驕傲得很。

長命昂著頭說:「我爹說了,做了世子的傳信兵,跟著世子識文斷字,將來有大出息。有了大出息,才能多殺蠻子,守好咱們的家。」

可他也死了。

那晚我們奇襲失敗,被圍殲。

長命身中數十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