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

第2章

「陳景明。」

他俯身,我抬頭。

許春和溫熱的呼吸趕走冷空氣,像羽毛一樣輕落在我的臉上。

他眷戀地摸了摸我的眼睛。

我被冬雪纏住思緒,忘了反感。

我看見許春和細而長的睫毛上有細密的雪花。

他雙手捧起我的下颌,雪花化了。

一樓,我家的住房突兀地亮起一盞燈,隨後又迅速熄滅。

雪越下越大。

冰冷的雪水化在唇與唇之間,喚回了我的清醒。

男人肉體糾纏在一起的畫面閃回式地在腦海裡浮現。

我的腦袋眩暈,生理性惡心讓我推開許春和,身子倒在雪地裡。

我大喘著粗氣,在原地幹嘔了起來。

許春和被我嚇得不輕,他彎腰來查看我的狀態。

我用力地給了許春和一巴掌。

氣從肺部往上湧,我半跪著幹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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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春和想扶我。

「滾開!」

我的聲音幾乎嘶啞。

許春和捏緊了手指,他不斷平復自己的呼吸。

「我帶你回去。」

「別碰我!」

我跪在雪裡,身子戰慄。

許春和強硬地將我扶進房間,我如同驚弓之鳥,抵觸地彈開身子。

我看見許春和的笑容受傷。

他說:「對不起。」

8

許春和是個同性戀。

我討厭同性戀。

我沒有接受許春和的道歉,和他冷戰到了除夕。

除夕,我和許春和的生日。

許家父母在家裡為許春和舉辦了生日聚會,除了親戚外,邀請了一大堆他的朋友。

我把通風的窗戶關上,拉上窗簾,開了一盞臺燈,影子孤獨地折射在牆面。

外面放起了漂亮的煙花。

白日裡的煙花是富人的奢侈。

我打開一條縫隙,窺探外頭的繁華。

眾星捧月的許春和遊刃有餘,他早已習慣這種場面。

而同一天生日的我,還沒聽見一句生日快樂。

我冷眼旁觀,院落裡熱鬧的一切與我無關,像陰暗處的老鼠嫉妒著主人家的貓。

從小到大,極致的對比讓我對許家充滿了厭惡。

低微的身份總在被不斷強調。

我是藏在許春和身後被忽略的影子。

影子不會愛主人。

同理,我不會愛許春和。

出了門,我把攢錢買下的小型飛機模型埋藏進後院的雪堆裡。

許春和會有更多的飛機模型,不缺我這一個。

9

按往常,這場生日宴從早上九點開始要辦到晚上十二點才算徹底結束。

我戴上藍牙耳機,將聲量調到最大。

世界狂躁不安,屬於我一個人。

學習是麻痺自我最好的方式。

一天下來,所有人為許春和的生日忙前忙後。

飯也冷了,我幹脆等晚上三餐一起解決。

窗戶被小聲叩響,我怔然地看著窗簾外模糊又熟悉的輪廓。

我已經很久沒和許春和說話了。

他一直沒得到回應,聲音小心翼翼地透過窗。

「是我。」

許春和求和的態度很有耐心:「陳景明,你房間開了燈,我看見你的影子了。」

我依舊沒動,冷淡地看著。

「許春和!回來打牌!你還欠了一瓶酒!」

是他發小,周澤。

窗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張金色的卡紙從窗戶縫隙裡塞了下來。

窗戶外的影子停了一會,聲音抬高了些。

「陳景明,二十歲生日快樂。」

又是這樣,許春和每年都是第一個祝福我生日的人。

我撿起那張卡紙,還沒仔細看,母親從門外走了進來。

我不由心虛地將它塞進英語書裡,佯裝正在背單詞。

母親走過來替我按摩。

「學習累了吧。」

我自然地將書蓋上塞進抽屜裡。

我溫和地笑:「媽,我沒事。」

相比起五點起床的母親,我不算辛苦。

母親為我準備的晚飯,三菜一湯,簡單但都是我愛吃的。

「景明,過年我們回一趟南山。」

我夾菜的動作一頓,神色冷淡:「南山沒有我們認識的人。」

「你爺爺奶奶想你了。」

「我沒有爺爺奶奶。」

我自顧自地吃完飯,笑著轉移話題:「媽,什麼時候切蛋糕?」

母親低聲抽泣。

我隻覺得憤怒。

一個懦弱無能的男人欺騙她的感情,婚姻成為掩藏醜惡的墳墓。

母親一生的悲劇,包括我,都是那個男人帶來的。

「你有他的基因,你想……」

母親孱弱的身體顫抖著,她遲遲說不出的下半句話如一道閃電劈中我。

那扇突兀熄滅的燈。

媽媽看見了許春和吻我。

我僵硬地嗫嚅著嘴唇。

「不會的。」

我不知怎麼向遭受過背叛的女人解釋,隻能機械地重復著這一句話。

我不可能成為同性戀。

我不會背叛我的母親。

這都是許春和的錯,他才是那個罪該萬死的同性戀。

我猛地從抽屜裡取出那張卡紙,衝出了門。

大雪又揚了起來。

我沒看卡紙內容,毫不猶豫地撕碎了。

伸進雪裡的手指麻木僵硬,我沒了知覺。

卡片和飛機模型埋在很小的一塊雪地裡。

連帶著我一起。

十二點。

別墅院子裡又燃起了煙花,我聽見為許春和慶生的聲音。

雪落進眼底,我眼睛一痛,閉上了眼。

10

我和母親回鹿陽過年。

回來後,許家氣氛降到了冰點。

許春和向年底回家難得相聚的父母坦白了自己出櫃。

許家獨子出櫃,對於許父許母是莫大的打擊。

許春和被關了禁閉,管家讓我去勸他,而我在門口徘徊不前。

良久,我開了門。

許春和見是我,懶散的樣子一掃而空。

「你回來了。」

我點頭。

「除夕那天,我送你的卡片看到了嗎?」

「什麼卡片?」

我裝作不知道。

許春和愣了下,隨後笑著替我開脫。

「你在學習沒看見,不過沒事,有沒有那張卡片也一樣。」

他充滿期待地看向我:「陳景明,我給你的生日禮物,是三個願望,無論是什麼,我都會滿足你。」

我也不想掩藏了:「許春和,你很擅長裝作無事發生。」

我意有所指:「也很擅長自作多情。」

許春和斂了笑意:「無事發生還是你更擅長。」

長久的眼神對峙。

許春和消瘦了很多,稜角更加分明。

他漫不經心地笑了聲:「在裝作討厭我這件事上,陳景明你的演技很差。」

許春和站起身,朝我一步步走過來,在一米處站定,聲音篤定:「你根本不討厭我!你喜……」

我握緊了手指,抬高了音量:「許春和!」

像是陰暗處生長的植物懼怕陽光,而我差點就被硬生生地揪出去直面陽光的照射,避無可避。

莫大的惶恐感充斥著全身。

我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重,近乎冷酷道:「我沒空和你說這些!」

「好,」他蒼白一笑,「我可以現在不說。」

我管不了許春和。

但我得管好自己。

許春和誠懇地問我:「你和我什麼時候可以談論這些?」

他的語氣甚至帶點乞求。

我的心無比冷硬。

「你知道答案。」

他笑:「我以為我知道,但現在我好像不知道了。」

他說。

陳景明,你應該給我個答案。

11

大學忙碌著,時間也被按上了加速鍵。

我在大三下學期選好了指導老師,並在參與導師研究的同時準備開題報告。

生活緊張有序地進行中。

唯一處於秩序之外的是許春和和他的男性友人。

他們在教學樓的轉角極其「巧合」地撞見我。

劉輝面色不善,許春和則是盯著地面,不敢看我。

我申請了住校,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來學校找我。

「好久不見啊,好學生。」

劉輝來者不善。

我和他關系向來不好。

因為許春和。

我不喜歡許春和與劉輝走得近,那伙人逃課、打架樣樣不落,毫無前途。

但我與許春和已經很久不說話。

他們又玩到了一起。

也許這就是許春和的歸宿。

一輩子當個廢物。

我心底蓄著氣,面無表情地走開。

劉輝他有意撞上我的肩膀。

嘻弄聲在我的背後此起彼伏。

許春和好像沒看見這一場鬧劇,又或者他樂意看見我被嘻弄。

忽略掉心髒的刺痛,我扯出一個笑。

無論是什麼,不重要。

我快要離開了。

再過一年。

我就能徹底離開許春和。

徹底地。

12

一切本該按部就班,但出現了一個意外。

我把劉輝打進了醫院。

這件事太突然,許春和趕到的時候,我正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劉輝在裡面縫針。

許春和進去看望,打電話叫來了劉輝的女朋友,處理好一切後,我和他出了醫院。

「你還學會打架了?」

「他惹我的。」

許春和嗤笑了一聲,他極生氣的時候就是這樣。

「陳景明,你現在真是出息了!」

「我的錯。」

我有個缺點。

隻允許自己傷害許春和。

這會讓我犯錯。

「能聽到你認錯,真是稀奇。」

許春和面色復雜。

他的話聽得讓我有些不爽。

脾氣上來了,我瞪了他一眼。

如果不是因為許春和,我才不會打架。

都怪他這個同性戀!

「為什麼打架?」

「沒什麼原因。」

許春和眸色復雜,方才在醫院裡,劉輝和他說了原因——陳景明聽到別人罵你,跟條瘋狗一樣打了過去,我去攔架被誤傷了。

許春和不敢置信。

他猶豫地叫我:「陳景明。」

「別想太多,那人嘴巴太賤,我教他做人而已。」

我甩臉就走。

許春和的到來提醒我,我剛剛太衝動了。

他急急追上我,聲音放柔。

「你的傷怎麼樣?」

「關你屁事。」

他知道我的弱點,索性站在了原地,施施然道:「行,不關我事,那你就這樣回去吧。」

每個月我要回一次家。

今天我已經和母親通過電話,擦傷的痕跡太明顯。

許春和悠哉開口:「也不知道阿姨聽到陳景明這個好學生在外面打架會作何反應。」

他已經幫忙擺平了打架這件事。

但變數是我自己的傷。

我瞬間扭頭,跟了上去。

「許春和,你幫我。」

「你是在求我?」

我理直氣壯:「嗯。」

「這是求人的態度?」

許春和臭不要臉的時候也是這樣。

我學得他。

「你求我,我就幫你。」

許春和應該是屬狗,不然犯賤的時候怎麼和狗一模一樣。

「求你。」我壓住脾氣。

「再說一遍。」

「……求你。」

許春和嘗到甜頭就收手:「你要我怎麼幫你?」

還沒想好。

我跟著許春和慢慢地走,後知後覺:「你帶我去哪?」

「醫院。」

「不去。」我掉頭就走。

「回家不是那個方向。」

許春和制止我。

「你不去醫院,臉上的傷怎麼辦?你怎麼和陳姨解釋?」

「你打的。」

許春和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想好了。

我邊往前走,邊繼續說:「我不想給你陪讀,一氣之下找你爭論,爭執不下時,你失手打了我。」

「我才不會打架。」

許春和覺得荒謬。

「和你。」

他淡聲補充。

不知何時,我和許春和的位置換了,他跟在我後面亦步亦趨。

我說:「人總有第一次。」

許春和無奈:「陳景明,你真是恃寵而驕。」

我:「我隻能這麼說。」

許春和:「那我被關禁閉怎麼辦?」

我:「我給你送飯。」

許春和:「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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