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饒命

第2章

李邺握筆的動作頓住,抬首望向我,眸深似潭叫人心慌。

我正懊悔不該說這句話,李邺突然承認錯誤:「是皇兄失了分寸,下回注意。」

下回!

我不由打個寒噤。

見我欲言又止,他索性擱下筆問:「想要什麼,朕都能補償你。」

我指向桌上的糕點,「能不能把它賞給我吃?」

李邺怔了下,「隻要這個?」

「嗯!」

我隻求填飽肚子,烏嬤嬤已經兩日沒給我吃食了,又遭一番磋磨,現下腹中絞痛。

給我一頭牛也是能將它啃得隻剩骨架子。

李邺起身親自將糕點端給我,嗓音溫軟了許多,「小饞貓。」

他的眸中有了笑意,一如當年。

我恍惚間記起,從前和他的關系並沒有現在這麼生分。

當年母妃一力主張要我融入新王朝,去和這幫沒有血緣關系的兄姐們玩耍。

可她們不肯帶我玩,背地裡叫我賤種。

我謹遵母妃教導,厚著臉皮纏著他們。

他們便給我出了道難題:「如果你能拔下一根大皇兄的睫毛,我們就和你玩。」

大皇兄李邺,皇後的兒子,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他從不與弟妹們胡鬧玩耍,一直跟在皇帝身邊學習政務。

雖非儲君,但氣度和威嚴已經令其他皇子公主們不敢在他的面前造次。

七皇子曾在學堂冒犯夫子,直接被李邺罰跪在冰面上,受戒尺五十。

回去後燒了兩天兩夜,險些沒命。

郦嫔因而告御狀,皇帝也沒搭理她。

自此,再也沒人敢在李邺面前造次。

我更不敢。

兄姐們便笑話我:「我們不和膽小鬼玩的,以後見你一次揍你一次。」

我情急誇下海口:「最多兩個時辰,一定辦到!」

可是光溜進斜暉殿就花了我一個時辰,又等著李邺午憩才躡手躡腳靠近他。

李邺倚靠在軟榻上,一手支額、雙目靜闔。

那烏黑的睫,便如落定花莖上的蝶。

我緊張得爬上榻,指尖剛觸碰上睫毛,李邺忽然睜眼。我嚇得要逃,被他先一步握住手腕,力度重得幾乎要將骨頭捏斷。

「皇兄饒命!」

我又疼又怕,眼淚直接滾了下來。

李邺松了力度,一臉疑惑:「我怎不知有個像糯米團子的妹妹?」

說完,拿手指戳了戳我的臉。

我把身世告訴他後,李邺恍然大悟。本以為他會和其他兄姐們一樣,在知道我身份那一刻會很惡劣地對待我。

比如,立刻折斷我的手腕。

但他眼裡噙著笑容問:「來找皇兄做什麼?」

「拔睫毛。」

我老實地把前因後果和盤託出,他聽完不由發笑:「有沒有可能,大家的睫毛都長得一樣呢?我和你的就很像。」

為了驗證這句話,我擦幹眼淚湊上前去仔細端詳。

李邺得瞳仁猛地一怔,繼而將我推開。

他笑容無奈:「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用自己的交差。」

轟!

這一刻我的腦子裡如被驚雷劈落,恍然大悟。

對呀,我就算拔了自己的睫毛,謊稱是李邺得,兄姐們也不可能真跑來找他驗證。

許是見我一副受打擊的模樣,李邺忍俊不禁起來,「……你不會沒想到吧?」

我窘迫得耳尖通紅,極力挽尊:「說拔你的睫毛,就該拔你的。既要誠心與他們融洽,便不能投機取巧。」

李邺久久盯著我,驀地發出陣朗笑聲。

我想,他在取笑我愚笨。

宮裡人都說我一根筋,腦子很笨轉不過彎來。

隻有母妃說我這樣很好。

「我走了。」

見他一直笑,我沮喪得爬下榻,沒等站穩又被扯了回來。

李邺傾腰湊過來,近得鼻尖都能聞到他身上蘇木的淡香味。

他合上眼道:「下手輕些,皇兄怕疼。」

我如願拿到了睫毛。

可兄姐們不信,還將我推倒在牆角裡奚落:「你什麼身份怎可能近得了大皇兄的身,謊話連篇的前朝餘孽,與那昏君一樣的不知廉恥!」

「畢竟,她的身體裡也流著那骯髒的血。」

「還有臉待在宮裡,一對輕賤不堪的母女,妖妃孽種!」

我氣得撲倒面前的九皇子,掐著他的脖子怒喝:「我和他不一樣!」

「她還敢還手!」

大家一窩蜂地湧上來對我拳打腳踢。

我又疼又委屈,含著嘴裡的血腥味不停高呼不許汙蔑母妃。起先我還能拼死還擊,最終被摁住四肢死死壓在雪地上。

「去死吧孽種!」

九皇子記仇得朝我瞪眼唾罵,對準我的臉作勢要狠踹下來。

我嚇得閉眼。

可下一刻臉上不止不疼,耳邊還傳來九皇子吃痛的哭聲:「大哥,你揍我做什麼!」

我詫異睜眼,便見一襲玄色錦衣李邺沉著臉,握拳站在不遠處。

九皇子的左臉上好大一塊淤紅。

6

九皇子到底是怕李邺的,嚷嚷不過兩句便跑了。

李邺將我從泥雪裡攙起來,又蹲下身替我拍淨衣裙上的髒汙,笑著說:「真想與你做朋友的人,不會刁難,不要委屈自己融入不適合的圈子。」

說完,溫柔地將一縷碎發撩到我的耳後,「濃濃做好自己,就很了不起了。」

我的心撲通一跳。

我最愛聽母妃講神話故事,裡面的神仙有千般變化,施個法就能拯救悲苦眾生。

可李邺用一句話,就抹平了我強裝的鎮定,隱忍的不安。

他好像比神仙更厲害!

「皇兄!」

我哇的一聲,撲到他的懷裡嚎啕大哭。

自那以後,我與李邺的關系十分融洽。我經常去找他玩,即便課業再繁忙,他也總會抽出時間來陪我胡鬧。

什麼烤紅薯、捏泥人,打雪仗。

他對殿中的宮人十分嚴苛,看書時不得出聲打攪、晚膳不能端上葷腥。

更別提弄亂他的書案。

可這些,自打我出現後全作廢了。他縱我打攪、許晚膳葷腥不忌,就是不慎弄湿他連夜繪制的丹青,他也隻是無奈低笑:「不妨事,皇兄還能畫。」

殿裡宮人說我來了,這裡多了不少歡聲笑語。

李邺卻總像根緊繃的弦,一刻不能松懈,我曾問他最大的心願是什麼?

他說:「百姓安定,宇內承平。」

於是每年生辰,我都許這個心願。

可安定的日子總不長久,開春後不久,母妃驟然病逝。

新帝纡尊降貴,於靈臺寺跪行三百臺階祈福都沒能留住她。

母妃出殯那日,新帝一夜白頭。

不出半月,也病倒了。

皇後不許宮人善待我,唯有李邺會遣人送來衣食關照。

我怕打雷,以往有母妃哄著我入睡。可現在,我隻能縮在床尾捂著耳朵瑟瑟發抖。最絕望的時候,李邺冒雨趕來。

他將被褥鋪在地上,拉著我的手說:「濃濃不怕,皇兄陪著你。」

自母妃離世後,這是我睡得最安穩的一夜。

我以為隻要李邺在,什麼都不用再去害怕。直到一日午後,我在他的殿裡玩蒙眼抓鬼的遊戲,嬉笑間抱住了人。

「抓到你啦!」

我一時興奮沒有注意到滿屋的笑聲陡然安靜了下來,「換你當鬼啦!」

眼上絹帕扯落,入目的卻是目眦欲裂的皇後。

7

皇後說我冒犯了她,命人掌箍了我三十。

我的臉瞬間隆起小山丘,又疼又辣,嘴裡全是血腥味。

她問我知不知錯。

我正想點頭,李邺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一把將我從地上拎起來,怒視皇後:「請母後明示,她錯在哪裡!」

「你父皇病重,如今朝局動蕩多少皇子藩王蠢蠢欲動。」

皇後瞪著我,「莫學你父皇,為了個妖孽禍水分不清主次!」

那是李邺和皇後第一次爭吵。

我至今不敢忘記,皇後被氣到臉色鐵青,離開時瞪我的眼神,如利劍一般鋒銳。

這把刀在隨後幾日,將我逼入冰冷的湖泊裡。我想上岸,被水裡的水草攀住小腿。要不是李邺趕到,我已經溺死。

「皇兄?」

我清醒時發現渾身湿透的李邺一臉後怕的表情,他紅著眼眶死死盯著我的小腿。

那上面有尚未消退的指痕。

他就這麼看著,一言不發地把我送回了殿裡。

我望著他離開的背影不知怎地生出一股恐慌來,不由喊道:「皇兄,明晚一起去看星星好不好?」

李邺頓步,回首朝我笑:「傻瓜,連日陰沉下雨,沒有星星。」

他分明在笑,可莫名有股說不出的哀傷。他殿裡的太監私下曾說,李邺上次出現這個表情,還是他自小照料的馬犬死的時候。

真奇怪,我既不是馬犬,也沒死啊。

但那日他離開後,他不許我再去找他,就算在御花園遇見也當我不存在。

形同陌路。

皇都的天也不好,陰霾連綿。

我為了實現和他一起看星星的願望,夜裡涉足哭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宮,去逮螢火蟲。逮了整整半宿,終於裝滿一罐子。

我興奮地去找李邺。

半途遇上九皇子一行,他們要搶奪我的罐子,我拼死相護,被摁在地裡欺負。

李邺這時路過。

「皇兄!」

我驚喜大喊,以為遇見救星。可他淡漠掃了我一眼,繼而視若無睹地離開。

我陡然愣住。

九皇子原先的顧忌,在看到這一幕,變本加厲地踹倒我。

罐子被砸碎,螢火蟲全飛了出來。

我不懂他為什麼不肯搭理我了。

隻記得視線裡全是升騰而起的水霧,將他的背影暈得模糊不清。

李邺似乎開始討厭我。

我不過反抗了九皇子,砸破了他的頭,李邺便命人把我遷到冷宮裡去住。

還派了兩個嬤嬤監視我,不許擅自離開。

後來,新帝駕崩。

五王將朝野鬧得血雨腥風,李邺在謝國公的扶持下登位。

要不是元宵亂跑,謝小姐下藥一事,我和李邺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再有交集。

「怎麼哭了?」

李邺的問話,將我從過往回憶裡拉回現實。我疑惑地摸臉,詫異發現我居然哭了。

我慌忙回答:「白玉糕,太好吃了!」

他怔了下,把整盤都塞給我。我邊塞了幾塊到嘴裡告退,臨到門口,李邺又問我:「濃濃,你真沒什麼要求皇兄的嗎?」

我搖搖頭。

我不敢對他有要求和奢望,害怕他再對我好,又拋棄我。

現在這樣挺好的。

回到冷宮時,烏嬤嬤躲在暗處等著我,不等我反應就被掐住後脖子,摁在水缸裡。

「死丫頭,敢找人打我!」

她手勁極重,不給我片刻喘息的機會。我奮力掙扎亂踢,快要窒息時脖子上的力度忽然一輕。

我瞬間癱坐在水缸旁,狼狽地喘息著。

餘光裡烏嬤嬤倒在地上,脖子裡血流如注,殺她的那柄劍寒芒涔涔,沾染鮮血。

我順著劍身往上瞧,發現持劍的是李邺。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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