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鮮下兩三事

第4章

累出個滿面紅光。

顧長風挑著飯裡的菜,臉上明明白白不高興。

他問我:「為什麼天天都吃豆橛子?」

我也想問孫公子,為什麼天天都賣豆橛子,你家那菜地,難道就隻種一種。

話到嘴邊,羞羞答答,卻成了公子這豆角新鮮,奴家再稱二兩。

我自以為瞞天過海,沒想到卻被顧長風察覺。

他一把捏碎我一個琉璃盞。

「你買他的菜就買菜!居然還天天叫我陪你擇菜?!」

我用帕子按按眼角,委委屈屈。

「左二兩,又二兩,奴家一人委實擇不完。」

顧長風咳出一口血來。

我以為這件事就算過去,沒有想到,顧長風這個人,堂堂武林人士,居然不光明磊落。

他跟阿爹告我的狀。

阿爹追得我滿院跑,顧長風就在旁邊站著看,一副小人模樣。

「早跟你說了,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徐家家訓,你是全忘了!」

顧長風在旁邊涼涼附和:「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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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一品鮮就是賣菜的,自己家就有莊子種菜,你倒好,還去外面買!吃裡扒外!」

顧長風義正辭嚴:「妙妙,不是我說你,你怎麼能這樣傷伯父的心?」

我一邊跑,一邊在心裡大罵。

顧長風!

狗東西!

我被追得上了樹,阿爹在樹下跺腳,鞭子卷上樹葉,我抱緊了枝幹,寧死也不撒手。

顧長風遞上一盞茶,笑得狗腿。

「老爺子,喝點水,消消氣。」

我爹喝完一盞茶,把茶碗一放,轉頭對顧長風說,「還有你!」

顧長風:「?」

「你的傷都好了,怎麼還不走?」

顧長風道:「我的傷沒好。」

爹冷哼一聲:「老爺子我年輕時候也是走南闖北跑過江湖的,習武人哪裡有那麼嬌氣,傷口結痂就算好,你不走,等著我徐家給你養老送終?」

我在樹上拍掌大笑。

「顧長風,你聽沒聽過現世報?」

顧長風充耳不聞。

他把衣袍一掀,幹脆利落躺下了。

阿爹氣得吹胡子瞪眼:「你什麼意思?要訛人?」

顧長風捂著胸:「實不相瞞,外傷好了,內傷沒好,時不時就要犯病。」

爹意有所指:「妙妙命苦啊,天天伺候個病秧子,不如多出去找孫公子買菜,總好過將來做寡婦。」

顧長風一個鯉魚打挺猛地站起來,嚇老爹一跳。

他防備道:「你這個年輕人,你要幹什麼?告訴你,老爺子也是大風大浪熬過來的,可不怕你!」

顧長風道:「我病好了。」

爹:「……」

他們去書房關上門,好好談了一場。

再出來,顧長風成了我們一品鮮打手隊的阿三。

每月發俸一錢。

我問了又問,可是聽錯了,不是一兩,隻是一錢?

一品鮮,燒火的丫頭也能拿三錢。

顧長風委屈:「聽得真真的,確實隻有一錢。」

哎,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我說:「……那……那……那你幹活認真些,仔細你的工錢。

「還有,以後不要叫我妙妙了,人前人後,記得尊我一聲大小姐,我怕別人誤會。規矩還是要有的。

「一錢銀,還包吃住,餓不死了。既然餓不死,就往死裡幹。」

顧長風:「?」

他心如刀絞。

「府衙在哪裡?小的要去擊鼓鳴冤,遇到黑店了。」

我笑得幾乎直不起腰。

「出了門左拐,過兩條街就是,公子慢走不送。」

7

出了門,鞭炮作響,士兵清道。

知州率下屬官員,往城外迎去十裡,要去接上京城來的欽差大人。

欽差大人替聖上考核百官品行,肅清官場,從京都往南,沿途官員若有品行卑劣者,皆革職查辦。

可是品行這樣的事,也不能用秤去稱。

都隻在欽差大人一句話上。

按理說,接風宴,該設在青州城內最大的酒樓上。

可誰都知道,欽差大人落魄時,曾在一品鮮樓下支過寫家書的攤子。

這事難辦。

最後是知州夫人親自下廚,算是請欽差吃一頓廉潔樸素的家宴。

鞭炮太響,硝煙又太嗆人。

我安安靜靜擇完兩籃子菠菜。

顧長風問:「你今日怎麼不說話?」

我說:「我平素就是這樣安靜乖巧的女子。」

顧長風大贊:「好一個安靜乖巧。」

阿爹心情也不好,提了酒菜來,與我同吃。

阿爹說:「本也打算好,一品鮮不做沈世安的生意,給狗吃也不給他吃。幸好他識相沒來,不然放狗咬他。」

我問:「一品鮮哪裡來的狗?」

阿爹冷冷一哼:「叫阿大去買,挑性子最烈的那隻。」

我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不麻煩阿大,女兒早已買好砒霜,咱們毒不死他。」

阿爹瞪大眼,然後衝我豎起大拇指。

阿爹還有事情要忙,吃過酒菜,被管家叫去。

我把最後一點燒刀子喝幹淨,提上另外一隻食盒,搖搖晃晃去瞧顧長風。

我不想說話,顧長風吃得也很是安靜。

收碗筷時,見他隻吃了一點。

阿爹提來的,自然都是好酒好菜。

我沒忍住,問:「幹嘛隻吃這一點?別的不說,單這個文絲豆腐,哪怕一品鮮也不是天天做,想是今日阿爹親自去,陳大哥才做的。噯,方圓百裡,再找不出我陳大哥這樣好的刀功。」

顧長風鳳目微眯:「陳大哥?」

我自幼泡在酒樓裡,自認庖廚之事,也算擅長,但提到陳大哥,卻是心服口服。這樣厲害的人,卻在我一品鮮門下,想到這裡,我不由生出兩分自豪。

「陳大哥是我一品鮮的掌勺,切絲如發,技藝爐火純青,乃是我平生所見,最為敬仰之人。」

「是嗎?」

提起陳大哥,我眼裡總算升起一點光。

「我陳大哥還會雕栩栩如生的西瓜花,不單西瓜,蘿卜白菜,樣樣都能……唔……」

又點我啞穴。

顧長風負手站在桌前,眉眼冷淡,丟下兩個字。

「聒噪。」

我:「唔唔唔唔唔。」

顧長風:「求我也沒用,時辰到了,自然就解了。」

我:「唔唔唔唔唔。」

顧長風溫柔笑笑,居然堪稱繾綣:「妙妙,大姑娘可不能說髒話。」

我醉意全消,恨恨地剜他一眼,跺跺腳走了。

沈世安來青州一趟,少不得要住三五天,自然是不能天天都在知州府上吃家宴。

府衙自然也有飯吃,可是官場嘛……

欽差大人畢竟是來考核的。

我聽說,知州大人訂了一處湖邊小築,環境清幽,掌勺的大廚也是本地數得著號的。

隻是不曉得怎麼著,到了日暮時分,下頭的人來稟,說是沈世安來了。

我問:「知州陪著的?」

伙計說:「隻沈大人自己一個。」

阿爹沒個好氣,揮手隻道:「叫阿大撵出去。」

伙計面露難色。

我們的這些破爛事,怎麼好叫別人摻和。

況且,沈世安如今是什麼人?知州都要小心伺候賠笑的,阿大撵了他,還要不要命了。

我勸阿爹,民不與官鬥。

沈世安來了便走,我們卻還要長久地在知州大人手底下過日子。

我問跑堂的伙計,沈世安點了什麼菜?

伙計說:「沈大人隻點了棗泥粥。」

「告訴他,棗泥粥賣完了,別的不拘什麼菜都有。倘若他執意要吃,就叫他等著,告訴他棗泥粥要現熬,小火慢燉。沈世安要是能等,那就讓他慢慢等著,好酒好茶招待,其他的事,不用管。」

阿爹問:「棗泥粥是什麼章程?」

我垂下眼簾,慢慢撫平衣袖上的一點褶皺。「沒什麼章程。不過是君臥高臺,我棲春山,再也不相見了。」

我說得灑脫,阿爹卻灑脫不了。

小老頭憤憤不平,說沈世安既然敢來,定然要叫他有來無回。

他伸手向我討要那瓶砒霜。

我瞧小老頭氣得胡子都要飛起來,啞然失笑,把瓷瓶從懷裡掏出來,囑咐他做得幹淨一點。

阿爹擺擺手。

「放心,咱們殺豬世家,殺個負心漢,還不是手拿把掐。」

阿爹離去的背影氣勢洶洶,氣鼓鼓的,好似一隻河豚,我順手抓起一把瓜子來嗑。

磕著磕著,眼淚忽然就忍不住哗啦啦地滾下來。

我同沈世安和離一場,到這裡,算是頭一回哭。

上一回,還是李慕遙被他迎進來,抬為平妻那一天。

這一對命途多舛的小眷侶,命運叫他們分別的時候,沈家家道中落,李家聖眷正隆。等命運叫他們重逢時,沈世安如日中天,李家卻又一蹶不振。

我聽說,他們分開的這幾年,李慕遙過得也不好。

她是在他走後第三年嫁人的。

嫁得很好,風風光光的一樁婚,初時也算美好,後來後院裡的女人逐漸多,日子便不好過起來。

她有過孩子,第一個是自己身子弱沒留住,第二個是受人所害,難產,隻保住了大人。

後來沈世安到上京城,把她從夫家那個泥沼拽出來。

李慕遙和離離得很順暢,沒有人願意同沈世安搶女人,況且是一個本來就在後宅不受寵的女人。

算來李慕遙也是二嫁婦,她進沈家的門,京城裡卻沒有人敢說什麼闲話,反而說了李慕遙很多好話。

說她忠烈。

沈家謫貶青州,她一直等著沈世安回來,要不是拖著三年未嫁,第一次成婚時,她本能嫁得更好。

李慕遙進沈家門那日是冬季少有的晴天,趕在年節前,雪不大的時候。她被沈世安好好養過一陣,進門的時候,已經不是沈世安初回上京遇見她時候,形銷骨立的模樣了。

她長得很雅致,站在那裡像一樹梅花。

同沈世安對視一眼,二人眼裡俱是笑意。

按理說,這時的他們,各自蹉跎許多年歲,飽受磨難,早已經不是年少模樣。

大家都變了。

可是時光好像格外厚待他們,他們站在一起,眉梢眼角都是笑,人生難得,重圓少年夢。

他們心裡,什麼都沒變,還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我遠遠地聽見賓客祝詞,說什麼隻羨鴛鴦不羨仙。

我想我大抵是很難過。

不然也不會覺得茶水裡的熱氣燻眼睛。

李慕遙在京都等了他三年。

思念自然是萬般苦,噬人心腸。

可是松山……

我在松山淘米煮飯,連一碗清水都沒有。

卻把沈世安養得白白胖胖。

怎麼沒有人說我忠烈呢?我後知後覺地想。那時候我雖然沒跑,但是我指天罵地,落在人耳朵裡總是不好聽。

該死,早知道當初不罵了。

不然,上京城裡,別人說起李慕遙的時候,也許要提我一句。

說我不離不棄,有情有義。

我哭得太大聲,把顧長風招來了。

練武的人,耳朵就是好。

他摸遍全身,也沒摸到一張帕子。最後蹲下來,把袖子裡幹淨的內襯翻出來給我擦臉。

我問他:「有沒有什麼穴,點上一點,Ţų₊就哭不出來。」

顧長風嘆了一口氣,最後借了一個肩膀給我靠。

他說:「哭吧。」

我說:「哪裡有什麼砒霜,不過是一瓶子鹽,最多鹹死沈世安。」

顧長風摸摸我的頭:「浪費砒霜浪費鹽,不過一劍的事。你大概還沒見過我用劍,不比你陳大哥差。」

我問:「哪一招殺人好使?」

顧長風輕笑:「招招都好使。」

「那你給我比劃比劃。」

於是顧長風就在月下舞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