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祝福

第2章

很久很久,他都沒有抬頭看我一眼。

天色漸暗,病房裏沒有開燈。

窗外有霓虹燈亮起,襯得他的臉半明半暗。

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恍惚。

他真的是江以延嗎?

如果真是我的江以延,他怎麼會捨得我這麼難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抬頭,嗓音澀然:

「算了吧,盛綿綿,算了吧。」

他說了兩遍。

是在強調,是在說服我嗎?

他臉上有顯而易見的疲憊。

他累了。

我又何嘗不累?

我曾經擁有的底氣,都來自於他對我的偏愛。

可是他忘記我了。

他的偏愛給了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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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我像是在鋼索上行走的小醜。

踽踽獨行,戰戰兢兢。

稍有不慎,就會跌落懸崖,粉身碎骨。

「這對我不公平。」

我放緩聲音,盡力壓下嗓子裏的哽咽。

卻還是有嗚咽聲,從喉嚨裏跑了出來。

多丟人。

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動。

然後,他挪開目光,不再看我。

我呢喃:「你至少要恢復記憶後,再做選擇。」

他盯著我,眼瞳濃黑:

「醫生也說了,我可能這輩子都恢復不了。難道要一直這麼耗著嗎?」

「盛綿綿,放過我吧,也放過你自己。」

我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這些天,我所做的努力,在他眼裏,不過是負擔。

都是徒勞。

他們本該迎來美好的結局,是我的出現,弄糟了這一切。

「我知道這麼說很殘忍,但是我沒感覺。」

從他眼裏,我看到了茫然和痛苦。

他和我同樣無助,同樣不知所措。

「如果我從前真有那麼愛你,為什麼現在的我,一點都感受不到?」

他的話,像是一根根藤蔓裹住我的心臟。

尖刺紮得我生疼。

滿目瘡痍。

為什麼?

我也想問為什麼。

他明明那樣情真意切地愛過我。

怎麼會說不愛就不愛了呢?

「我已經對不起你了,我不想再對不起她。」

我瞪大眼睛看他。

這種話,怎麼會從他口中說出來?

我捏緊拳頭,不自覺地發抖。

「離開我,她什麼都沒有了。至少你還有父母,不是嗎?」

我盯著他的眼睛,從裏面看到了坦然。

他真這樣以為。

他錯了。

我從來都隻有他。

是什麼時候知道,爸爸媽媽並不愛我的呢?

是妹妹走丟後,他們說:「為什麼不是你?」

我永遠忘不了他們的目光。

是責難,是厭惡,是難過。

那樣的目光。

唯獨沒有慶幸。

就好像我活該替妹妹背負這一劫難。

妹妹走丟了,所以我也不該再出現在他們眼前。

我從來沒有一刻那麼希望自己沒有降生過。

他們明明不愛我,為什麼還要生下我?

沒過多久,他們離婚了。

好像對於他們來說,妹妹就是連接這個家庭的唯一樞紐。

她走後,與她相關的一切都支離破碎。

我也沒有家了。

11

「就算沒有我,你也會遇到另一個人,對吧?」

我沒有答話,他就自顧自地說:「日子還那麼長,你總會遇到其他人。」

他真殘忍。

他就這麼輕描淡寫地抹去了我們的十五年。

還好心地替我想好了以後。

有淚水爭先恐後地從眼眶裏跑出來。

我輸了。

輸得很徹底。

他的記憶,是一張白紙。

他們之間,那些轟轟烈烈的過往,早就在紙上劃了濃墨重彩的幾筆。

和他們的過往比起來,恣意熱烈的青春,情竇初開的少年時,又算得了什麼呢?

所以他根本記不得。

在這一刻,我終於承認——

屬於我的江以延已經死了,死在滔滔的江水裏。

是造化弄人。

是有緣無分。

就連這些時光,都是我偷來的。

我說「好」。

「我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

他似乎皺了一下眉。

是疑惑。

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縈繞在他眉間。

應該是我的錯覺。

他應該高興。

他不會為我難過。

我擦了一把淚,笑著道:「祝你們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這是我能給出的最後祝福。

他已經做出了抉擇。

他要開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裏,沒有我。

「我知道你等了我三年,這些時間,我沒法還給你。對不起。」

「我聽小黎說,我奶奶的葬禮,也是你操辦的。」江以延遞來一張卡,「真的很謝謝你。這是我的獎金,都歸你了。」

這些錢,不是用來補償我的。

而是消解他的愧疚。

哪有這麼簡單呢?

我沒有要。

我要他心心念念,都還記得,自己曾經虧欠了這麼一個人。

我要他們的幸福背後,有我的淚水和孤獨守望。

我多麼惡劣!

我多麼天真!

其實他們哪會還記得我。

這不過,是我留給自己的最後一份體面。

我曾認為,自己是一葉孤舟,在生命的激流中艱難逆行。

而他,是我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把某個具體的人當作自己的救贖,是很恐怖的事情。

容易活得失去自我。

這三年,我一直守在原地,不敢離開半步。

怕一離開,他就找不到我了。

所以我放棄了夢想,放棄了自我。

在無數個夜裏,我輾轉反側,靠著回憶過活,等他回來。

我錯了。

我沒能等到我想要的那個人。

我們設想的未來,最後還是隻剩我一個人奔赴。

這一夜,我獨自坐在窗前,直到天明。

等最後一縷霞光消散,我終於決定要放棄。

12

後來,我忙於工作和學習。

生活平靜卻充足。

我依舊頻繁地想起江以延。

要忘掉那十五年,和親手殺死半個自己,沒什麼區別。

很難。

所幸,我們再也沒見過面。

原來說了再見的人,可能這一輩子,都不會遇到了。

但一通電話改變了一切。

是我媽打來的。

離婚後,我的父母各自奔向遠方。

奶奶去世後,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們了。

「綿綿,你妹妹找到了!」她喜極而泣,高興得連聲音都帶著顫抖,「你爸爸也要回來,明天我們約了見面,就在以前家門口的那家餐館,你和妹妹最喜歡吃那裏的拔絲香蕉,你還記得嗎?」

「嗯。」

「我看到你妹妹的照片了,長得真漂亮,和我想的一樣,我做夢都沒想到,她還能回來……」

說著說著,她話語哽咽,後來變成了啜泣。

我在電話的這一端,靜靜地聽著。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通過這麼長的電話了。

哭完後,她問我:「明天你會過來的吧?」

「會的。」

通話掛斷了。

妹妹找到了,也算是這段糟糕的日子裏,一樁難得的喜事吧。

我看了眼窗外,天氣很好。

然後我走去商場,買下了那根我看中很久,卻捨不得帶走的項鏈。

妹妹小時候就愛和我搶東西,總會和我看上同樣的東西。

不論是穿的,還是用的。

妹妹走丟的那天,是我的生日。

我戴上了媽媽送我的小兔子發卡。

妹妹也想要。

那是我第一次,斬釘截鐵地拒絕她。

媽媽也說:「今天是姐姐的生日,琪琪就讓姐姐一次好嗎?」

妹妹不服氣。

爸爸答應她,下班後會買幾個更漂亮的給她。

可是爸爸食言了。

所以那天晚上,妹妹偷偷溜出去買發卡,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我總是想,為什麼偏偏就那一次,我沒有把小兔子發卡給她?

為什麼走丟的人不是我?

我沒有得出答案。

時間不會倒流。

隻是那天以後,我再也沒有過過一個像樣的生日。

13

我走進了這間餐館。

這裏記載了我很多美好的回憶。

在這裏,我們一家整整齊齊,過端午過中秋。

也是在這裏,江以延對我說,會給我一個家。

我那麼渴望的一個家。

「綿綿!」

媽媽朝我招手。

她的身旁,是趙薇薇和江以延。

還有紅了眼眶的爸爸。

趙薇薇局促地看著我,抿了抿唇,神情不安。

江以延握緊她的手。

我手裏的禮品袋,應聲落地。

我從來沒想過是這樣。

看他們的神情,應該早就知道了。

隻有我,還被蒙在鼓裏。

媽媽對此渾然不覺:「綿綿,你還愣著幹什麼,過來啊!」

餐桌並不大,原有的沙發隻坐得下四個人。

我被安排坐在過道的凳子上。

他們倒像真正的一家人。

「這是你給琪琪帶的禮物嗎?呀,真漂亮。」

媽媽將禮品袋裏的東西拿了出來。

盒子是透明的。

他們都看到了項鏈。

我說不是,然後從她手裏奪過禮盒。

媽媽一愣。

她終於察覺到不對,看了眼我,又看了眼趙薇薇。

她什麼都沒問。

趙薇薇紅著眼看我,怯怯地叫我:「姐姐……」

為什麼會這樣?

我怎麼也沒辦法,把她和我的妹妹聯系起來。

我沒有應聲,沉默著動了筷。

爸爸有意要活絡氣氛,不斷地給我和趙薇薇夾菜。

她一筷,我一筷。

我有多久,沒和爸爸媽媽一起吃過飯了?

有那麼一刻,我覺得老天真是殘忍。

它就這麼放任她出現,然後奪走了我的一切。

我曾擁有的一切。

我渴望擁有的一切。

通通都屬於她了。

有一個邪惡的念頭,從我的內心深處冒了出來。

她為什麼沒有死?

我陡然一驚。

她是我的妹妹啊,我失散了十八年的妹妹啊。

我欠她的。

是我欠她的。

14

「小江,跟阿姨說說,你怎麼和琪琪認識的?」

這一次,我從江以延口中,又聽了一遍他們的愛情童話。

媽媽笑中帶淚:「你們的故事跟拍電影似的,還好,琪琪被你救回來了。」

江以延偏頭看趙薇薇,笑容柔和:「是琪琪先救了我。」

如果我不在這裏就好了。

這樣他們其樂融融,關我什麼事呢?

爸爸問:「那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本來打算下個月就結婚的,我想盡快給琪琪一個家。」

他以前也在同樣的地點,許諾過我一個家。

他要我等他回來。

我沒能等到。

「現在既然找到了她的家人,自然要問問叔叔阿姨的意見。」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目光掠過我,「看你們什麼時候願意,把琪琪嫁給我。」

我不知道,他竟然也會這樣討長輩歡心。

爸爸被他哄得樂呵呵的,又嘆口氣,說:

「這些年我在外邊漂太久了,正打算回來,正好也多陪陪孩子。剛認回來的女兒就要嫁出去,還真捨不得。」

這些年,外邊的風吹白了他的鬢角。

他終於決定要落葉歸根。

為了妹妹,回到這個告別了十八年的地方。

媽媽擦去眼角的淚水:「我也打算回來住一段時間。」

他們突然出奇地默契。

其實他們離婚的導火索是什麼呢?

是互相埋怨,互相怪罪。

他們都聲稱過錯在對方。

爸爸認為是她沒看好妹妹,媽媽認為是他的食言。

其實他們都知道,自己有錯。

隻不過,互相推諉,能讓心裏的愧疚,少那麼一點。

然後,他們都離開了這個傷心地。

隻有我,還被他們留在原地。

「綿綿,你怎麼想的?」

他們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我突然覺得窒息。

媽媽在逼我,逼我做出讓步。

她怎麼會不知道,我有個相識十五年的男朋友。

男朋友的名字,也叫江以延。

如果她一開始隻認為是巧合,那麼我的反應,足以讓她確認,我和妹妹的江以延,是同一個人。

我低著頭,和碗裏的丸子作鬥爭: